時近中秋的九月底,秋老虎天氣,全台最高溫還有攝氏38.6度。我隨著楊仁亞,從早上九點到傍晚六點,從后里、二林,到埔里,看了三處威石東(Weightstone)的葡萄園,其中有與葡萄農契作的半世紀老藤,也有甫種下沒多久,屬於威石東自己實驗性質的青翠嫩芽。
楊仁亞從葡萄酒莊園形而上的「誠實正直」理念、與台灣土地的連結;聊到非常技術性的葡萄園風土、剪芽、疏枝等。最後她拋過來一句結論:其實我們不是在做葡萄酒。
果然是一個「欠揍小孩」。
貼近土地 釀出好酒
威石東是一個很新的葡萄酒品牌,2013年成立;但它背後是台灣老牌農業集團興農。從威石東酒標上的牛頭,或許識者已經獲得些許暗示。興農前董事長楊文彬創立威石東,去年初他辭世後,由女兒楊仁亞完全接手。目前威石東有木杉
白葡萄酒、白中白氣泡酒、黑中灰粉紅氣泡酒三款。
「台灣農民勤勞、聰明。他們了解也深愛這片土地和作物。我們要努力做出高品質的葡萄酒,才能不負他們,讓他們能為自己努力的結晶感到驕傲。」這是楊文彬成立威石東的初衷,想維持目前在台灣逐漸式微的釀酒葡萄種植以及農人。他希望每年能多一位葡萄農能加入更精緻的葡萄酒種植、釀造,用台灣自己的葡萄,釀出高品質的酒。
楊仁亞回憶父親,說他生前不收藏葡萄酒、不善品酒,喝一點酒就會醉,成立威石東很難附庸風雅,「只是基於對土地的熱情。」
「為什麼葡萄酒一定要是高高在上的精品?葡萄酒不可以是很親民的農產品嗎?」楊仁亞這句話很打動我。但在市場上一瓶新台幣三千多元的威石東葡萄酒,似乎離「親民」還有一段距離。
楊仁亞也心知肚明。但堅持用台灣種植的葡萄,堅持用更精緻的方式種植、釀造,堅持給契作的葡萄農公平的對待,威石東的酒產量並不多;縱使農場管理、釀酒等員工加起來不超過十個人,成本還是很難壓下來。
「我們真的有成本壓力,但會再努力,發展出經濟效益」,楊仁亞的語氣有點無奈,卻更多堅定:堅定讓威石東的酒品質往上走,價格卻走下高昂的精品神壇,流淌入尋常百姓家。
因為她知道,唯有讓酒讓大家都喝得起,才能影響更多人,才能讓更多人透過威石東的酒了解台灣這塊土地。
好命小孩 vs 欠揍小孩
小學五年級就出國念書,之後一直待在國外,興農集團第三代的楊仁亞並不諱言自己是「好命小孩」,從小不用吃太多苦;但接手威石東之後,每天不管風吹日曬,時常要在葡萄園間奔波。中台灣的烈日在楊仁亞臉上曬出了點點雀斑。
「希望臉上的斑能夠曬得比較均勻一點。」這位在一般人眼中命格應屬「公主」的小姐,現在如此自嘲。
楊仁亞也半開玩笑說自己是「欠揍小孩」,「過去我是不知道感激的小孩。跟台灣這塊土地的連結,可能只是因為爸媽還住在這裡。」楊仁亞若有所思回顧自己的生命歷程。但現在真的每天「踏」在台灣這片土地上,她對台灣土地的感情,益發濃烈;「愛台灣」對她來說不只是口號,「威石東很多還在試驗階段,但我告訴同仁,要盡量減少對土地的傷害。」
「我希望你因為喝到我們的酒,知道我們在做的事:我們希望將我們與土地、自然的連結與感動傳達出去,讓喝到我們酒的客人,也能與自然連結在一起,感受土地之美。」這是威石東的初衷,也是楊仁亞說自己並不只是在做「葡萄酒」的原因。
邁向理想的矛盾與折衝
把葡萄照顧好、把酒釀好,然後賣得好,做出口碑,我們才能擴大契作,讓更多的台灣葡萄農加入我們。楊仁亞撫著后里契作葡萄園一支樹齡超過40年,因農業政策、農民生計等因素,中斷生長20年,後來又接續成長,粗細相差明顯的葡萄藤,訴說要達成父親「每年多一位台灣葡萄農加入」的理想,威石東所採的策略。
「讓更多葡萄農加入」以及「釀更高品質的台灣葡萄酒」,當美國加州納帕谷(Napa Valley)的葡萄種植及釀造技術顧問的思維,遇上在台灣種了超過40年葡萄的老農智慧,在實務上,威石東必然有許多折衝與妥協。
傳統台灣釀酒葡萄農習慣採收冬果,威石東今年試著以實際種植的實證,說服契作葡萄農不收冬果,讓隔年夏果會長得更好。威石東契作的葡萄藤要剪枝,楊仁亞希望只留七支,維持品質較好的成長空間,但契作葡萄農看到別人家的葡萄藤每一株都留到將近40支,輸人不輸陣,堅持自己「底線」是留20支;雙方「討價還價」許久,終於各再退一步,保留12支。
折衝的過程很累、很耗時,可能妥協後也不是最好的作法,但楊仁亞與威石東負責農場與契作管理的陳國峰卻甘之如飴,他們與農人的互動宛如家人般,可以因意見不同而僵持,也可以如母子般噓寒問暖。
談葡萄酒,大家都會講「風土」(Terrior),在楊仁亞眼中,風土除了天候、土壤,還有人情。要讓台灣的葡萄園、台灣自己釀的酒「永續」,楊仁亞認為,光靠一家公司砸錢是不夠的,「唯有讓更多人合作,讓更多人與土地發生連結、感情」,「大家心念在,力量才會大。」
敬這些種葡萄的人
「楊小姐跟其他收購葡萄的廠商有什麼不一樣?」我有點不懷好意地當著楊仁亞的面,問一位在后里外埔與威石東契作,種了近半世紀葡萄的陳姓阿桑。阿桑從頭巾、袖套,到長褲、雨鞋,很專業地在烈日曝曬的葡萄園裡,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風。
「她這個人很固執!」阿桑脫口而出;幾乎是同時,楊仁亞爆出大笑,笑得腰都直不起來。因為她沒想到自己在合作夥伴眼中,特色竟然是「固執」。在一旁的陳國峰也不忘幫腔,說自己這位老闆:「比美國來的葡萄酒顧問還嚴格。」
楊仁亞認為,擁有半世紀種葡萄經驗的阿桑,容忍自己固執的堅持「是一種慈悲」。她也笑著坦言:「我是有一點控制狂!」阿桑則說:「別人(楊仁亞)在想,我也要會想;別人對我好,我也要對別人好。」
下田是辛苦的,阿桑自年輕時就跟先生透早四點到葡萄園裡除草。誰來承繼阿桑守護了半世紀的葡萄園?我當下沒敢問。現在有人有心來做,縱使雙方各自「固執」理念,但相濡以沫的情感,一切盡在不言中。
威石東在二林的契作夥伴金鴻勝酒廠涂先生,七歲就跟阿嬤在葡萄園裡玩耍,一晃眼就將近半個世紀。他個性直爽地說:「他們(威石東)這樣照理想種葡萄、釀酒,一定虧錢啦!」我又追問:「那你為什麼想跟威石東合作?」
「因為我愛土地,她(楊仁亞)也愛土地;我沒錢,但他們有錢。能一起完成夢想,成功不必在我。」半揶揄、半認真,涂先生與威石東一樣,希望用台灣的葡萄,釀出好酒。「種葡萄是要有使命感的,想賺錢是釀不出好酒的。」他又帶了一句,楊仁亞在一旁只是苦笑。
這麼有使命感的釀酒人,卻不讓自己的小孩種葡萄釀酒,認為家裡的葡萄園,等孩子事業有成,能讓一家人不至於餓肚皮,再像自己一樣,當作嗜好、理想就好。
「沒有飯吃就沒有理想。」這是涂先生的人生體悟,卻也讓威石東連結台灣葡萄農友,以台灣自種葡萄,釀出一流好酒的理想,更形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