醬油是台灣味覺體驗的重要組成部分,醬味在台灣飲食中亦可說是無處不在。台灣人的日常生活中,醬油總與調味脫不了關係,豐富味覺之外,亦常用來為食物上色與增添香味。台灣平日使用的語言之中也可看出醬油的日常性,舉凡「鹵」(魯)跟「炕」(爌)等家常烹飪常見的烹飪手法,皆是將食材加入以醬油為主的醬料以文火慢熬。另外,以水煮的「煠」則是將肉類水煮過後蘸醬食用。

蔭油 vs. 豆麥醬油

醬油在台灣人的日常生活中存在已久,主要分為以黑豆為釀造原料的蔭油與黃豆為主要原料的豆麥醬油兩種。據傳,蔭油早在明鄭時期即已由閩南傳入台灣,連橫在《台灣通史》裡指出了以黑豆釀造醬油的方法及其副產品豆豉,並記錄下黃豆僅用於製作豆腐而不用於醬油釀造。

片岡巖在1921年出版的《台灣風俗志》書中亦記錄了以黑豆為主的自製醬油,為當時台灣主流,上述記載亦是將蔭油視為台灣傳統飲食特色的重要證明。

日治時期所釀造的豆麥醬油多為統治階層的日人使用,因當時的日本移民對於蔭油的特殊味道無法接受,嘗試由母國引進技術生產日常習慣使用的醬油。隨著日本對外戰事吃緊,由日人引進的豆麥醬油受到因應戰爭的物資管制需求,在各地統一成立生產會社的影響下,透過技術交流,豆麥醬油的釀造方法才開始廣為流傳。

戰後,除了台灣既有的蔭油釀造業,台灣醬油廠除了傳承自日本的豆麥醬油,亦有上海在台灣復業的醬油廠生產豆麥醬油。戰後台灣仍以黑豆釀造的蔭油為大宗。蔭油受限於保存條件,有著在地釀造、在地配銷特質,因此少有跨區販賣,亦使得蔭油各具地方特色。當時有醬油銷售員挨家挨戶銷售,負責家戶銷售的推銷員會估量一般家庭使用量,並提供在各家戶醬油即將用盡時,提前將醬油送上門的貼心服務。然而,蔭油因為需要長時間在甕缸曝曬釀造,小規模釀造商的衛生與保存條件開始受到質疑,產品品質與穩定性亦屢屢遭受挑戰。

陶缸與日曝法釀造的蔭油

運用陶缸與日曝法釀造的蔭油

都市化的醬油

之後,隨著都市化與工業化所帶來的影響,由大都市裡的核心家庭展開了飲食習慣的改變,醬油消費習慣的改變亦十分顯著。民眾不再受人情請託影響或為了贈品而向醬油銷售員購買醬油,這些核心家庭改在住家附近的商場購買品牌醬油。八〇年代,經歷幾次的醬油食安事件(生產衛生條件、食品添加劑等問題),使得擁有大廠生產線、具有品管優勢的豆麥醬油趁勢而起。由都市帶起的醬油消費習慣改變,加上外食產業對醬油的需求,讓生產耗時、具有品質疑慮的蔭油市占降低,逐漸為豆麥醬油所取代。

說到豆麥醬油的興起,亦不可不提背後的跨國政治經濟因素。成立於1970年的美國黃豆協會在台灣醬油釀造業,扮演舉足輕重的角色。豆麥醬油的生產在美國協會推波助瀾、日本專家協助下,逐步擴大生產規模,有效使用榨油過後的黃豆餅來釀造醬油。由日本派遣至台灣的專家更認為,除去大豆的多餘油脂後更有助醬油口味的穩定,大廠所利用的自動化技術與大型釀造桶的品質穩定性與產量,更是需曠日費時生產的蔭油望塵莫及。

至九○年代,黑豆蔭油的市占僅約三成並逐漸下降,與其七○年代時的市占形成鮮明對照。

隨著消費力上升與外食產業興盛,所帶動市場上豆麥醬油需求,其也間接取代產量與穩定度都無法匹敵的蔭油。當時「化學醬油」仍不是民眾關心的議題,一般消費大眾對於大廠產品仍有高度信心。

儘管近年大眾有轉而信賴蔭油產品的趨勢,但由整體消費量來看,蔭油仍屬少數。由《食品消費調查統計年鑑》的統計數字不難發現,此種轉變都發生在這短短幾年間,似乎民眾又開始欣賞蔭油釀造的耗時費工特質。近十年來,一般民眾熟知的前幾大醬油品牌都由豆麥醬油大廠占據,前三、四名經常是由龜甲萬、萬家香、金蘭、四季獨霸。與統一合資生產、承襲自日本野田市茂木家生產技術的龜家萬更是獨占鰲頭的知名品牌,經過口味在地化後,長期占有台灣醬油市場的五分之一到四分之一。

借來的鄉愁

主打品牌的在地蔭油廠大同醬油在2012年才得以進榜,但僅占約4%;近年為大眾熟知的蔭油廠商丸莊,更是要等到2015年才進入台灣日常最常使用醬油的排行榜。

相關研究更指出了一個有趣的現象,由於近年一連串食安事件,使大眾對大廠食品安全的信賴產生動搖。對比於當年大眾對小規模生產蔭油廠商的質疑,如今食品大廠在一般民眾心中的形象,也似乎由講究衛生、值得信賴的現代技術持有者,轉為利用大量生產技術、進而濫用各種食品添加物的廠商;生產者的形象轉變連帶也使得民眾對大廠的信賴感消失,進而影響了食品選擇。

在醬油選擇上,對「化學醬油」的恐懼亦使得民眾開始回過頭選用蔭油產品。然而研究卻也告訴我們,一般民眾對於醬油釀造方法並無法確切掌握,不僅在生產過程、在口味上也未必能正確區分蔭油與一般豆麥醬油產品的差異,在年輕、都會區成長的一代特別是如此。

近年民眾對蔭油的偏好或許可以部分解讀為黑豆醬油的釀造給予一般民眾「非化學與純釀造」的良好印象,搭配上近年來蔭油與地方品牌打造、與地方傳統特色發揚的緊密結合,蔭油的選用似乎提供了台灣民眾一種在情感與心理上的慰藉。

然而,在都市中成長的世代,未必存在與蔭油味道緊密相關的醬味記憶,其感官經驗中所存有關蔭油的懷舊滋味,可能是透過大眾媒體、各類書寫及廣告去重新連結,或許可以用學者Koichi Iwabuchi所謂「借來的鄉愁」(borrowed nostalgia)解釋。

超市陳列的各種黑豆醬油產品

超市陳列的各種黑豆醬油產品

減鹽‧美味‧防腐

今日隨著調味料的多樣化,醬油雖仍被視為是主要調味料的一種,重要性卻已不若以往,民眾在日常使用的醬料中,廣受喜愛的沙茶醬緊追在醬油之後,各式各樣的醬料亦不斷被開發出來滿足大眾的多樣需求。

近年在追求健康的風潮下,民眾對於減鹽的要求更讓醬油的鹹味成為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事實上,食鹽在釀造過程中不僅舉足輕重,鹽分增減更是釀造技術中十分有意思的議題。因為減鹽而導致的口感改變,也衍生了是否要加入其他添加物以調和口味的權衡。

然而,對於食品添加劑懷有高度疑慮的消費者而言,少了鹽分的協助更難去抑制腐敗過程,減鹽後不含添加物的醬油,保存期限更為縮短,使得日常消耗量變少的家庭更難在產品變質前將醬油使用完畢。這也成為今日醬油生產者在釀造生產技術上所需面對的重大課題之一。換句話說,今日講究健康、美味與無添加的醬油生產中存在著減鹽、美味與防腐三者間的拉鋸。

如此看來,醬油從生產製造到消費使用的每個環節,都十分值得我們從技術層面與社會文化的角度來重新檢視,而這多重因素亦是理解台灣醬文化的一個重要側面。

餐飲消息

我在這個專欄寫過幾篇有關客家菜的文章,原因很簡單;長期以來在台灣料理的書寫當中,客家料理幾乎遭埋沒不提,一是不知,二是不理。我認為要充分理解台灣飲食文化,一定得將客家飲食補上,如此才完整。

日前,我很高興讀到一本以《台灣客家飲食文化的區域發展及變遷》為名的書,作者是我在中央大學客家學院的幾位同事周錦宏、賴守誠、江俊龍和丘尚英(客委會與國史館台灣文獻館在2018年11月出版)。這本書是將客家飲食放在較寬廣的文化脈絡下探討,相當符合「飲食文化」的定義與內涵。以下這幾個標題是比較典型的代表性內容:「飲食是客家族群的標誌」、「客家飲食文化的表徵」、「客家飲食語言特色」、「客家飲食文學書寫」。

客家菜已變成客家族群的一種文化標誌和符號,似乎已成公論,而其表現就出現在以下各類多樣化的表徵上面,如祭祀時的特有菜餚和分食文化,歲時節慶的各種米食、粄類、農作時的點心、生命禮俗與食物與飲食禁忌、日常飲食的醬漬醃物、乾料、茶飲(如膨風茶、擂茶等)。當然,講究族群文化標誌就難免會比較看重與其他台灣族群飲食的差異。

最經典的客家菜餚就是「四炆四炒」。「炆」是小火煮燉,「炒」是快火炒。四道炆菜餚是鹹菜炆豬肚、排骨炆菜頭、炆封肉、肥湯炆筍乾。四炒則是豬肺鳳梨炒木耳(鹹酸甜)、鴨紅炒韭菜、客家小炒和豬腸炒薑絲。這八道客家菜並不見得都能在一般客家餐廳吃到。

本書也搜尋了全台灣的客家餐廳,發現雙北有106家、桃園125家、新竹33家、苗栗128家、台中63家、高屏88家、花東也有33家,共計576家。從這576家餐廳供應的菜單去分析,苗栗的餐館菜單最多樣,也最豐富。全台餐廳賣最多的代表性客家菜色依序是客家小炒、薑絲炒大腸、菜脯蛋、鹹豬肉、梅干扣肉、客家粄、白斬雞和豬腳。不論是上述的經典四炆四炒或是當下的八道流行菜色,竟都不見海鮮,這恐怕也是另一個客家料理特別的地方。

在我看來,本書的特色之一是它探討了客家飲食語言和文學書寫。前者指的是與食材、烹調方式、器具、禮節、禁忌、節慶、祭祀各層面的特徵詞、文化詞。最大特點是客家飲食表現出豐富的禁忌語詞彙和委婉語,如忌諱「血」而稱豬血為「豬紅」或「豬旺」;其次是俚俗諺語的多樣,如「開甜粄」(切開年糕)竟然也是在過年期間,因忌打罵小孩,改說「開甜粄」來警告犯錯不聽話的小孩。醃漬文化也是客家菜的特色,所以相關用詞也多。

當然,客家飲食語言當中,有著很多元的烹調動詞,詞彙豐富性大過華語。如「火巢」、「煠」、「燉」、「煮」、「炆」、「煎」、「烰」、「箭」、「火辟」等。

客家飲食文學也是一絕,我過去時有所聞,但未細究,本書的舉例讓我開眼界。原來飲食文學表現在俗諺,如「伴豆鼓脯吃半」、「匱人嫁妹:食得」;童謠和民間故事也有豐富而傳神的表達。當然從民間文學提升到文學創作也常看到飲食的身影;其中女性詩人的客語飲食書寫更值得稱道。有趣的是文學文本主角的食材或菜餚,竟也蘊含相當程度的文學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