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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書房」隱身在桃園楊梅的一座社區裡,雖名為書房,卻供應各種義式美食,披薩、焗烤、麵包樣樣誘人。不只社區居民很捧場,還有不少外地遊客慕名到訪,每逢假日就客滿。

創立餐廳的陳健榮牧師說:「一開始大家是為了美食而來,但踏進書房,就會感受到更多故事。」餐廳裡,七、八個大男孩忙進忙出,負責烤披薩的、負責送餐的,手腳有些生澀卻非常認真,看上去和一般年輕人沒什麼不同,但陳健榮口中的故事,都在他們身上。歷經毒癮、數度進出監獄,這群更生人正在努力站穩腳步,準備重返社會。做一道菜、洗一個碗,都是讓光線一寸寸重回日常的練習,將生命中那些幽暗破碎的角落逐漸翻新。

 

浪子回頭金不換 廢墟變餐廳

山丘上的藍白小屋,門口掛了盞暖黃壁燈,十分溫馨討喜。很難想像,在日光書房之前,此處是草比人高的荒涼廢墟。陳健榮說,日光書房的起點,要回推到8年前他與太太王婉慕共同打造的更生人中途之家「日光之家」;又或者說,可追溯到他初入社會的那段荒唐歲月。

陳健榮在「台灣錢淹腳目」的年代來到台北中山區,日進斗金的念頭催使他加入幫派酒店經營,彷彿閉眼走鋼索般知樂不知險,最終因染上海洛因,跌進反覆戒毒、入獄、跑路的漫漫十餘年。一次次戒毒失敗,心碎的母親甚至說出:「拜託你去死一死好不好?如果你不敢死,那媽媽陪你去。」這番話讓從小受寵的陳健榮震撼又心痛,但他也知道,開口的母親比他痛上百倍千倍。

痛定思痛後,陳健榮跟著媽媽到基督教會,在信仰中逐漸穩定,不僅結識了王婉慕,兩人還一同去念神學院,將破碎人生一片片撿回來。成為牧師後,陳健榮開始走訪監獄,針對教會信仰替受刑人上課,但服務了兩年多,他發現真正的難關是在出獄後:「不管是社會給的標籤、還是自己的心魔,都不容易被大環境接納,許多人因此走上回頭路。」

同為更生人,陳健榮深知重返社會的艱苦,因此在八年前創建安置機構「日光之家」,協助更生人戒毒、輔導就業技能或完成學業,「讓他們在面對社會之前,有個地方可以緩衝。」而「日光書房」即是由此延伸的職能訓練平台,於五年前誕生。

「剛租下這個地方時,草都比人還高啊!」陳健榮說,當時房舍久無人居,壁癌、漏水問題嚴重,但為了節省成本,他們學著拌水泥、舖地板、刷油漆,連水管電線全都自己重拉,沒日沒夜花了一個多月完工。翻修過程歷經重重難關,陳健榮卻用很幸福的口吻話當年,笑說大家簡直可以出師做裝潢。

陳健榮也向勞動部申請多元就業開發方案,以支付在餐廳實習的學員們薪水。有了補助,書房經營總算可喘口氣,近兩、三年來越走越穩。

 

人生緩衝站 麵團裡找自信

「學員們都沒有餐飲經驗,我一直在想,什麼類型的餐點有學問又好上手?」日光書房專案督導王婉慕是餐點設計的靈魂人物,憑著「讓大家學到更多」的念頭,將起初的簡約咖啡廳,搖身一變為充滿美食號召力的義式餐廳。

王婉慕自小對烘焙深感興趣,一聽到有人建議「做披薩」,立刻燃起烘焙魂,看網路教學、讀西餐書籍,想要從中找到「美味又有特色的披薩」。偶然間,她發現芝加哥深盤披薩,「要做到四、五公分厚,麵粉與含水量一定不簡單,否則就成了塊難嚼的大餅!」在沒有配方的零基礎下,王婉慕與行政主廚呂芳銘從頭開始實驗,台灣、日本、義大利麵粉全試做一輪,最後才定案為保水度高的日本麵粉。

有趣的是,當討論到要用什麼口味呈現時,卻天外飛來一筆「椒麻雞」。王婉慕說,希望餐點能讓人印象深刻,同時突顯自我價值,才促成這中西合璧的美味。慢慢地,許多學員懂得看磅秤,也知道發酵過程必須搭配四季變化去考量溫度與水量,不管是揉麵團或炒內餡,一切都得耐著性子。她說,這是讓大家學習蹲馬步找回專注力。

呂芳銘就是那個紮穩馬步重拾自我的人。十六歲時接觸K他命,長達八年的毒癮不斷侵蝕身體,呂芳銘回憶,正常人的膀胱有150毫升容量,他最慘時只剩30毫升,天天要跑上百次廁所。直到有次在家吸毒至休克,瀕臨死亡才讓他決定回頭。

來到日光書房,呂芳銘的中餐背景重見天日,不僅在刀鏟爐火前找回手感,原本對烘焙一竅不通的他,也跟著王婉慕一同開發菜單,將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付諸實行。好比他們把甜膩的蜂巢蛋糕改良成低糖減油版本,使蜂蜜與黑糖香氣更為濃郁,在健康取向的市場廣受好評。

多年來,呂芳銘早已戒毒成功得以返家,卻自願留下來擔任陳健榮的左右手。他表示,這個舞台讓他累積自信,從過去只會聽命行事的小伙子,蛻變為有能力帶領他人的主廚,三十歲的人生有了嶄新定位與希望。

 

暖胃暖心 要當社區的灶腳

日光之家一次最多可安置廿名個案,八年來接待近90人次。陳健榮坦言,這樣的機構在社區眼中是壓力來源,位於桃園龍潭的住處就搬過五次家。也因此,日光書房開幕時,他向鄰居再三保證這是非營利平台,且為了避免紛擾,索性不對外開放,僅供教會弟兄姐妹使用。

「說來也奇怪,本來是怕給人添麻煩所以關起門來做,沒想到美味藏不住,大家反而來敲門希望我們開放!」陳健榮指出,社區1000多戶中有3000多位居民,但只有一家便利商店,不想開伙就只有微波食品可吃。於是,日光書房開始當起社區的灶腳,常常有住戶打電話訂早餐,幾分鐘後穿個拖鞋就來拿。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爆發,日光書房取消內用,但憑著平時在各大醫院的反毒宣導服務,以及街坊鄰居的好交情,醫院與社區訂單大增,營業額反而提升。今年5月疫情更為嚴峻,他們更考量外送餐點的保溫與耐放程度,新開發焗烤料理。溫暖心意封在烤得滾燙的起士裡,等送到客人手中,挖開來還熱騰騰冒著煙。

對陳健榮而言,日光書房不只讓學員們重獲職業技能,也是對外分享故事與感動的媒介。有時候,來訪的客人偶然聽到眼前大男孩的故事,忍不住潸然淚下,對照自己身處的家庭難關,似乎就獲得力量,得以擦乾眼淚繼續前行。

這棟藍白小屋,讓許多更生人面臨再度跌落之際,穩穩地接住他們。而大夥從量水、秤粉學起,也如同廚房裡發酵長大的麵團,在溫度與養分的作下,變得柔軟帶韌、充滿香氣。

沒有明顯路標的知本台十一線旁,座落一間以火燒杉工法拼接而成的樸實咖啡館,在台東知本的田野間,安然自存。這間「黑孩子黑咖啡」於2017年開幕,是當地「孩子的書屋」所創設的產業育成中心之一,咖啡館的陳設充滿木頭手作質感,除了咖啡、輕食外,角落一隅擺放著各式台東在地農產加工品,書屋孩子們的木工作品亦陳列其中。

 

堅持專業與產業化 孩子育成場所

孩子的書屋成立二十餘年,人稱陳爸的陳俊朗,一開始只是幫忙照顧鄰居的孩子,最後自掏腰包在台東知本,打造一個讓身處偏鄉、資源弱勢的孩子,能夠安心讀書學習、好好吃飯的基地。除了書屋的課業、日常陪伴外,也同步發展木工培育工廠、烘焙坊與黑孩子黑咖啡等產業育成中心,提供知本孩子技職學習機會,幫助與社會接軌外,也能創造在地就業機會。

之所以成為技職訓練之一的黑孩子黑咖啡,林璟瑜表示,「孩子的書屋本來就有一間烘焙坊,所以陳爸才計畫開咖啡館,販售烘焙坊製作的蛋糕、麵包,剛好也是現在很流行的。」

林璟瑜原為台北湛盧咖啡的創辦人,在咖啡館籌辦之初,即擔任顧問,有多年咖啡館營運經驗。直至2019年陳爸突然過世後,身為多年好友的她,毅然離開湛盧咖啡,到知本接手黑孩子黑咖啡的經營任務。

 

與在地連結 研發在地特色餐飲

黑孩子黑咖啡做為育成場所,除了關照孩子狀況,也與社區深度連結,從食材到人員,都盡可能以在地為主。林璟瑜說,產業的每一項環節,都可以是一個就業機會,從耕種、烘焙、餐飲門市,到包裝、物流,都能提供社區更多工作,「譬如要賣鳳梨酥,從削鳳梨、製作、摺紙盒到出貨,至少可以提供社區十個以上工作機會。台北朋友常建議我,為什麼不用機器或外包?」而林璟瑜的回答總是,「能留在社區做的,就留在社區。」

以知本或台東為主體的思維,也展現在黑孩子黑咖啡的餐點上。林璟瑜特別推薦黑孩子黑咖啡的輕食餐,百香果製成的沙拉醬、在地小農的新鮮刺蔥、自製歐式麵包以及新鮮沙拉,是一份相當「台東」的料理。

林璟瑜強調,黑孩子黑咖啡所使用的食材,皆是當地生產的特色食材。其中,百香果沙拉裡的小番茄與甜椒,都是青林農場所生產。林璟瑜特別介紹青林農場,「看起來很像一回事,但其實只是書屋的一塊地,我們自己種些簡單食材。」在地食材搭配烘焙坊的自製麵包,充分發揮台東的好山好水,「從產地到餐桌,這是台東的特色,也能夠吸引來知本的觀光客。」

做為一間咖啡館,林璟瑜也推薦咖啡品項,而咖啡從研磨、萃取到拉花,有很多技術層面可以學習,近年在台灣蔚為流行,能成為夥伴的專業技能之一。不是每個孩子都成為咖啡師才算成功

林璟瑜接下營運工作後,便開始調整咖啡館的營運模式,力求能讓咖啡館成為真正的「產業」。她說,「從營運模式到產品概念,都要能夠與市場競爭,這樣才能持久。」她清楚定位咖啡館的目標與需求:並非位於知本鬧區的咖啡館,以目的型消費最為適合,餐飲也將以觀光客為主要客群。此外,所有食材盡可能取用在地,發揮台東的食材特色。

舉例而言,林璟瑜把外聘員工的比例拉高至七成,育成員工僅佔三成,「之前像是店長帶著所有育成人員,但大家都不是專業的,會很辛苦。不如讓專業、工作經驗的員工來帶領小朋友,才能減輕咖啡館負擔。」這些外聘員工中,不乏書屋長大的小孩,或從外地返鄉的青年,「這些咖啡館裡想去台北、高雄看看的育成夥伴,也可以先從哥哥姊姊口中,得到更多資訊」。

而對內的人員管理,林璟瑜則強調專業與正確工作態度,「我把孩子們在外會面臨的問題,先帶進咖啡館。我常跟他們說,以後到外面工作,要求就是這樣。」林璟瑜補充,「雖然把殘酷的現實提早告訴他們,但還在咖啡館的時候,他們可以花很長時間學習,更像是一個在職先修班」。

林璟瑜以「產業」為出發點,堅持咖啡館營運與服務與商業咖啡館無異,期許自己及員工們。不過,她也心裡知道,黑孩子黑咖啡畢竟以咖啡育成教育為重心,人事安排上總有不同的考量,「一般老闆通常會希望員工待越久越好,但我們反而希望孩子們學完後,可以到其他地方看一看,所以流動率高。」接管咖啡館的一年多,林璟瑜雖然已經送走三位育成夥伴,但也樂見他們能在外闖蕩,進入職場。

「不是每個孩子都會喜歡咖啡館的工作,」林璟瑜分享,有的小孩從烘焙坊換到咖啡館,再到書屋的音樂組工作,才在音樂領域暫時定下來。對林璟瑜來說,這都是清楚認識自己的過程,「很難要孩子們在十幾歲就找到志向,在不同的工作環境嘗試,都沒關係,只要孩子還願意相信我們,比什麼都重要。」

 

在台北咖啡館賺錢沒什麼

到知本的時間雖然不長,卻已深知信任對孩子帶來的改變。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孩子的狀況,「剛來時像個小刺蝟般,不搭理人,工作也愛來不來。」但工作半年後,不但準時上班、服裝儀容整齊等基本要求一律做到。更多的是,他開始關心身邊的人,「你都怎麼來咖啡館?以後我載你上班吧!」孩子簡單一個問句,讓林璟瑜高興不已,「他開始關心身邊工作夥伴,不再像以前把自己保護起來,也學會替我們著想。」

小孩的成長與轉變,是林璟瑜從沒想過的成就感來源,也讓她看見陪伴的力量,「以前在台北賺錢沒什麼,現在黑孩子黑咖啡賺錢,我會超開心,這表示書屋孩子們可以吃得更好,我們可以做得更多。」

黑孩子黑咖啡營運四年以來,已經能夠收支平衡。接下來,林璟瑜想要發展網購,「尤其在疫情的影響下,網購變得更加重要,如何與線上消費者溝通,也是一項技能,希望能帶著育成人員一起來做。」

林璟瑜最近搜集一批書屋孩子的畫作準備在咖啡館展覽,未來更計劃出週邊商品,「我想讓孩子們覺得自己很有價值」,一間咖啡館利用在地食材,提供部落就業機會,不僅成為青少年學習技能的場所,也是展示知本孩子特色的最佳場所。正如林璟瑜所說,「我希望咖啡館成為一個平台」,從研發商品、就業技能培訓到創作展示,以孩子為出發點,幫助孩子找到屬於自己的價值,也成為遠行孩子們最堅強的後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