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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海味,酸甜苦鹹萬千百味。用回憶追尋,自己的食旬。

我們家的麻薏湯一定會加番薯,也一定會加丁香魚乾。丁香魚乾(偶爾會用吻魚、小魚乾)帶些微的苦,幼年的我常會跟阿嬤說為什麼要用這種苦苦魚。阿嬤不是溫柔的廚人,說你吃就好話那麼多,也不是細心的廚人,才不會為我一句話將發苦的內臟剝除。麻薏本身帶苦,加上丁香魚乾苦上加苦,務必放上番薯,番薯苦上加甜。

當麻薏喝下,眉頭一緊咬下丁香,鹹香又回到被大人稱為甘甘的風味。

「甘甘,番薯才甘甘咧。」

「那叫甜。」他們說。

 

水產的甜,我是從西海岸環境還沒崩壞的三十年前認識的,那年還有大大的劍蝦,沒有中美洲的白蝦。爸爸在海產攤剝著一隻隻劍蝦,我沒沾任何調味,一下吃完一斤。旁邊的uncle叫我喝一口啤酒(他稱為台灣綠茶),我喝下,舌頭沾滿了酒澀,又吃了一隻劍蝦,甜。

那盤蝦沒什麼調味,薑片米酒些許鹽。

席間的每個笑容像是熟蝦的彎曲,但說了哪些話我不記得了。

很甜,難以回味的是我已經找不到人幫我剝蝦,變成我得幫人剝蝦了。邊剝蝦殼邊知道鮮度,深怕鮮度不對兒女吃了過敏,軟殼的殼黏肉的都我自己吃掉。我只為他人剝蝦殼,自己則是連殼吃入,不是貪心,只是懶惰。

連殼吃入的蝦,好像不那麼甜了。我沾了些哇沙米與醬油(攪和成濃濃的綠褐色,真正的台灣味),鹹一些嗆一些,便忘了甜一些。

 

鹹是悶在紅色塑膠蓋的玻璃瓶,一顆顆綠黃色的蜆。我用冷凍蜆法做醬油漬蜆,阿嬤的古法得用刀背敲蜆的屁股(雙枚貝的交界處),瓶中放入米酒、大量蒜頭、辣椒、薑片。醃漬許多天,阿公拿來配鹿茸藥酒,吸,用舌頭開殼吸入肉。我笑那像是接吻,用起指甲開啟蜆的貝殼,滲入的冷醬汁,滑過白飯,熱飯吸收呈飽和的胡桃木色。

時至今日,我用過日本黑蜆、野生蛤、花蛤等做過醬漬貝類,沒有一次比阿嬤隨意做作的蜆好吃,不是食材的問題,阿嬤買的蜆一斤二十元,我買的大和蜆一斤一百多。論肉的飽和度怎樣也是我贏。輸在哪?我用回憶幫自己開檢討報告,但回憶朦朧如同暈眩。

 

酒香

那碗沾滿醬漬蜆的白飯,我攪動下層悶熱的飯,竄起熱氣,聞到米酒香。

阿嬤的醬漬,或許是我酒醉了,或是這類料理本該隨性,本該配酒,配酒的食物多些迷茫也無妨。

在湯的表面點燃火焰,幼年的我傻傻地問肉會燒焦耶。那應該是我第一個有記憶的食物,還坐在木頭製的嬰兒座椅上,怎麼都想躲開燃燒的湯:雞酒。藍紫色的火焰,那是個七夕,祈求我好顧好安養的一餐,油飯加雞酒。熱得要命的夏天,誰會吃這種上火的補物。爸說全酒的喔香喔。才剛開始會說幾個單字的我:「我要,我要。」小小一碗,媽媽用筷子一撥棒棒腿的骨頭,骨肉分離。喝了幾口湯,嘴是黏的。

「還要嗎?」我說要。

肉吃完了,加入了蝦。

吃了幾隻。

我睡了。那是七娘母的好顧神話,所有孩子都先醉了,如何頑皮。

 

少說了酸。

酸的海鮮。我第一次吃泰式料理,在還沒開學的國一寒假,與大姊走在百貨公司中,她說她想吃瓦城。一尾鱸魚從腹部剖,香菜蒜頭辣椒。底部的酒精火讓鐵盤上的醬汁沸騰,飄起了魚露味(很像口水味),大姊夾了塊給我。我說魚有土味,她放上更多的醬汁,要了更多的檸檬,擠上又擠上。她說她要結婚了,不回台中了。

酸得像是幾年後失戀的我,酸的是檸檬,辣的是辣椒,臭的是魚露,因此我只能說好好保重。

我又想起另一道海鮮菜,流水席宴的第三巡,我最愛的海鮮羹。醬油羹底,蟹腳肉、真假魚翅(大人總在意魚翅的真假,冬粉與鯊魚之對決)與中間一坨肉料,有一陣子流行加上紅醋,但台中人不喜吃醋,小小的彎口壺沒人取用。我加了許多,一旁的大人問我不怕酸喔。一碗紅色的海鮮羹,不是加了東泉,是滿滿的紅醋,太酸了擱置在旁,直到新人敬酒。同桌的新郎友人,拿起那碗羹給新郎喝。

唉那是我的湯耶,我來不及說。新郎搞笑噴在那些友人上,說自己不會吃醋。

 

海島居民海派吃法

從魚販之眼來看台灣的海鮮文化,蚵嗲、家常煎魚、帶皮的烤吳郭魚都能說上在地特色的故事。真正在地且吸引人的是飲食者與廚人之間的心意相通。從每日飲食不斷傳承(傳承食物難免誤遞,改變了味道沒有關係),台灣的海鮮味不單只是一種,地區性的(台中的麻薏丁香)、時節性的(七夕的雞酒與蝦)、已遺失的(現已少見的大尾劍蝦)、商業性的(適合台灣人口味的各國料理)、混雜性的(台菜海鮮羹放上紅醋),台的七葷八素五顏六色,管那麼多,海島居民海派吃法,超台的超讚。(作者為魚販、作家,曾出版《偽魚販指南》。)

基隆自古是台灣重要的國際港口,並擁有北台灣最大的近海漁場及批發漁市,歷來族群與在地海產的交融,形成基隆特色的海洋飲食文化。

在這裡的原住民是海洋民族、南島語系的馬賽人(Basai),華人、日本人很早就往來基隆,十七世紀歐洲兩大海權強國的西班牙人、荷蘭人都曾統治基隆。

  

閩菜作為基底  清代移民成為在地味

福建省會的福州人,自古往來、定居基隆,福州菜(閩菜)成為基隆傳統美食小吃的基底。

「紅糟」是福州菜常見的調味料,即以紅麴釀酒後的渣滓,可用來醃魚和肉,使其顏色變紅且散發酒香,在基隆最具代表性的就是炸紅糟鰻及紅糟鰻焿(「糟」常被誤寫「燒」),在基隆小吃攤店及海鮮餐廳都可吃到。浙江人、福州人把大海鰻(虎鰻)剖開曬乾製作「鰻鯗」(風鰻)的方法,也在基隆留了下來,至今在海邊還可見掛曬鰻魚的風景。

清代,基隆華人移民主力是福建的漳州人,其次是泉州(安溪)人。聞名全台灣的基隆廟口夜市小吃,其廟就是漳州人奉祀的「開漳聖王廟」(奠濟宮)。

基隆廟口的著名小吃「鼎邊趖()」,這是漳州小吃,又稱「鼎邊垂(suî)」,在福州稱「鼎邊抆(ung)」。這道漳州市區不靠海的傳統米食,使用的配料是豬肉、豬腸、豬血,但在基隆的配料有蝦米、蝦仁、小魚乾、魷魚絲等,成為海味小吃。

廟口還有一道獨特小吃「豆簽焿」,豆簽是以米豆做成的豆條,較麵條滑嫩而有豆香,源自泉州安溪。安溪不靠海,所以豆簽大都與絲瓜合煮,但在基隆則改用蝦仁、花枝、蚵仔等海產,蛻變成在地化的海鮮小吃。

人說「閩菜多羹湯」,在基隆廟口就有很多海產羹湯,包括鮮魚湯、蚵仔湯、蝦仁焿、花枝焿、魷魚焿、旗魚焿等。

 

國際港都 深受日治時期影響

日本時代,基隆港建設成為現代化的國際港,成為台灣與日本往來的門戶,當時基隆約八萬人口中有四分之一是日本人,基隆可說是台灣引進日本飲食文化的窗口。當時建設「基隆漁港」(今正濱漁港),1935年竣工啟用,成為台灣最大的漁港,也是北台灣近洋及遠洋漁業的基地。統治台灣的五十年間,同屬日本統治的琉球(沖繩)有很多漁民及勞工遷居社寮(和平島),形成五百多人的「琉球埔」聚落,並傳授拖網捕魚、鏢刺旗魚等漁業技術給基隆漁民。

以鰹魚製成的「鰹節」是日本料理調味的基礎,堪稱日本海洋飲食文化的代表性產品之一。台灣東海岸「黑潮」洋流盛產鰹魚,日本人首先在基隆設立「鰹節工場」,日本官方還在1923年設立「基隆鰹節試驗工場」。受此影響,基隆的海產美食小吃,傳承很多日本飲食文化的遺產。

基隆有很多旗魚料理,「白肉旗魚」(立翅旗魚)是基隆最早、最普遍的生魚片食材,老輩以日文稱之カジキ(kajiki)。其他還有「旗魚丼飯」(薑燒旗魚肚蓋飯)、「旗魚湯」(魚片煮薑絲湯、味噌湯)、「旗魚焿」(魚塊裹粉炸)、「旗魚麵線」、「旗魚丸」、「旗魚鬆」等。

也常見柴魚入菜和調味,稀飯配菜有蜜汁芝麻柴魚酥,皮蛋豆腐會撒柴魚片花,粥、湯麵、麵線焿有以清爽的柴魚昆布高湯取代油膩豬骨高湯。很多非日本料理的排骨飯、咖哩飯、中式海鮮攤店等,提供的是味噌湯。

著名的基隆廟口第52號攤老店,這是全台最早賣生魚片的小吃攤,第一代主人日本時代在基隆日本料理店工作,戰後把壽司、生魚片、大蝦沙拉、薑燒紅魽魚頭等日本料理帶到基隆廟口。

除此之外魚漿工廠在基隆林立,相關的魚漿加工食品有水煮的魚丸,油炸的「甜不辣」(天婦羅),尤其是火烤的「吉古拉」(竹輪),成為基隆麵攤的特色切菜,並有咖啡廳做成基隆特色鹹派。華人的水蒸麵食「燒賣」,在基隆因加入新鮮魚漿而成為特色。漳州人的「雞卷」,則因改用魚漿為內餡而有平價產品。福州人的「豆乾包」,也因有魚漿供應而成為基隆特色的庶民小吃。獨有的丸進味噌辣椒醬,成為甜不辣、吉古拉等最佳沾醬,甚至被稱為「基隆醬」。

 

戰後新口味 造就海味城市

戰後,基隆的廣東潮汕移民在基隆港西岸流籠頭開了「廣東汕頭牛肉店」,以潮汕流行的沙茶,結合基隆人喜歡的咖哩,創造咖哩沙茶炒牛肉的新口味,以及咖哩沙茶炒透抽一夜干的基隆味。

潮汕移民也在仁愛市場經營「三記魚餃」,內餡是肉燥,但魚餃皮使用海鰻魚漿製成,比一般餃子的麵皮耐煮而有魚味,成為基隆著名的火鍋料。

戰後的外省移民以山東人最多,為基隆引進了麵食文化,其中以水餃最受歡迎。水餃一般是牛肉、豬肉餡料,但在基隆在地化融入海產,增加了蝦仁水餃、透抽水餃、軟絲水餃,以及海藻水餃。

基隆人不只愛吃海鮮,近年也希望建立海鮮文化。基隆市民票選「市魚」,由基隆沿岸海釣最喜歡上鉤的「黑鯛」當選。基隆從凌晨到天亮的「崁仔頂漁市」,已成為獨特的觀光景點。

北海岸近海盛產鎖管,產量超過全台灣的三分之一,每年三月至九月的「基隆鎖管季」自2005年舉行至今,可以輕鬆吃到平價的小卷、中卷、透抽、軟絲料理。

基隆及宜蘭盛產的鯊魚,以煙燻做「鯊魚煙」,也可打成優質的魚漿做「鯊魚丸」、「福州魚丸」、「天婦羅」。深海的胭脂蝦,也成為基隆特色的生食--胭脂蝦刺身、炒胭脂蝦仁丼飯。每逢秋末至冬,為野生紅魽魚的盛產期,除了是優質生魚片,也成為八斗子美式餐廳推出英國「炸魚薯條」(Fish and Chips)的好食材。

基隆也有「萬里蟹」品牌的花蟹、三點蟹、石蟳,彭佳嶼海域盛產的「細點圓趾蟹」,更命名為「基隆黃金蟹」,近年也成為在地特有的生鮮漁產。全台飛魚卵最大產地也在基隆,除了作為壽司材料,在基隆也可做醃漬飛魚卵、飛魚卵香腸、飛魚卵泡菜等食品。

基隆沿岸及近海盛產的海產與文化,造就具有特色的基隆美食。(作者為台灣文史作家。)

 

基隆正濱漁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