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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東北季風稍歇,陽光探頭的春季,就是許多遊客開始訂機票、啟程到澎湖的季節。幾乎所有的澎湖人,都被問過一個問題:「欸,澎湖的海鮮餐廳,你最推哪一家?」

當然,作為海鮮之都,澎湖老字號的海鮮餐廳眾多,掌廚者多半是擁有三十年經驗以上的老師傅,每家可說是各擅勝場,都各有死忠的擁護者。

但在近十年來,一股「新派海鮮餐廳」的風潮慢慢興起。因為澎湖的許多海產餐廳,多來到了世代交替的階段。其中的代表餐廳之一,就是由71年次的主廚黃國展創辦,位於馬公港附近「海產一條街」上的「澎漁宴」。

以童年時期在澎湖成長的藝人彭于晏為名,似乎就預示了黃國展的幽默與大膽創意。他以紮實的廚藝基底,推出「海膽仙人掌炒飯」、「珠螺皮蛋」、「臭肚魚一日乾」與「土魠魚砂鍋魚頭」等獨家料理,與此同時,仍然可以吃到「金瓜米粉」、「冰晶小管」或「龍蝦生魚片拼盤」等經典菜色,在澎湖的海鮮新浪潮當中,取得一席之地。

 

離家學藝二十年歷經台灣餐飲變遷

與許多澎湖青年一樣,黃國展自國中畢業之後,就到高雄就學、工作。黃國展自謙,小時候不太愛讀書,被爸爸勸說去學習餐飲,希望他能有一技之長傍身。

「爸爸當時跟我說,餐飲這條路,你走了就不能放棄。因為做餐飲的人,跟我們一般人作息都不一樣,那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世界。而且最好有一天,你能擁有自己的餐廳。」

16 歲開始,黃國展便在這個「不同的世界」裡闖蕩。在高雄求學時,他就利用課餘時間到宴會廳學刀工、冷盤,歷練各種不同的位置。

黃國展回憶,民國90 年前後,經濟景氣佳、人力無虞,宴會廳是台灣最紅、最缺人的一種餐廳型態。他除了在宴會廳裡服務,也刻意讓自己到各種菜系的飯店、小吃店學習,不管是蘇杭料理或粵菜餐廳,只要能夠學本事的地方,他都去。

在辛勤的工作之餘,爸爸那句「有天要有自己的餐廳」,漸漸地在他心裡生了根。「我那時候就常常在想,我們澎湖的特色是海鮮,那我反而更應該多學一點肉類料理,以後開店可以跟海鮮做搭配。」

自高雄開始,黃國展的足跡逐漸北上,由彰化至台北,在已經成形的知名一線餐廳中學習,逐漸掌握個菜系的特色與基本原理。「每一種菜系我都去了解過融會貫通最後也不要拘泥加在一起,讓料理裡面有一點點衝突、一點點變化,這就是我自己的料理風格。」

 

返澎開餐廳 接起「老菜」與「創意料理」的橋樑

2014 3 月,黃國展接到來自故鄉的電話,告訴他,家人生病,需要他回家一趟。他心想,或許是返鄉的時候了。

在那一年,澎湖花火節已經舉辦十二年,每年的觀光客都已穩定有百萬人之譜。更重要的是,一度轟轟烈烈的觀光賭場之議,引來了福朋喜來登的投資,讓澎湖出現史上第一家五星級酒店;其後,第二家五星級酒店「澎澄」也風光開幕,結合昇恒昌與in 89 影城,讓澎湖觀光向上翻了一個檔次。

有五星級飯店,便必須有相對應的優質餐廳。黃國展與許多青年澎湖廚師返鄉(或進鄉)創業的第一步,就是先從這兩間餐廳開始做起。

「坦白講,雖然說我是澎湖人,但已經離家十五年了。海鮮也沒人要賣你、你對澎湖整個環境也不是很瞭解,雖然觀光已經很好,但這些老的海鮮餐廳也還很強,我就先在兩間飯店待一下,看看情況。」

2019 年,蟄伏終於讓他等到了機會。一間位於海產街上黃金地段的店面,老闆欲退休,問他是否要頂下,讓「澎漁宴」正式開張。

為了順應市場曲線,他的菜單調整多次,同時不斷研發獨門料理。除了招牌的海膽仙人掌炒飯之外,另一道觀光客與本地人都叫好的下酒菜,是選用「臭肚魚」的一夜乾。

臭肚魚的特殊「臭」香,來自腹中藻類發酵的氣味,「你可以說他是我們澎湖海中的臭豆腐」,以鹽酥方式快炒,魚肉Q 彈不柴,將特殊的氣味提升為細緻高雅的獨特香氣。

從臭肚魚的挑選,可以看出黃國展的創意,來自於對食材與風味的入微觀察。舉例來說,他的臭肚魚一日乾,只選用成年男子巴掌大小的魚,且對於澎湖的不同海域所出產的臭肚魚,也有見解:「(臭肚魚風味)望安海域第一、花嶼海域第二,而且一定要冬天曬得才好吃,夏天的不夠肥、不夠厚。」

不過,令人驚訝的是,以創意海鮮料理成名黃國展,其實有個熱愛澎湖「老菜」的靈魂。

「對我來說,明日的澎湖海鮮餐桌,一定是『傳統』加上『創新』,最後有一些鄉土的『故事』。」在這三個關鍵字當中,他直言,他最重視的,其實是「傳統」。

舉例而言,知名澎湖金鼎攝影師、作家張詠捷的《食物戀》書中提到的本地老菜「酸瓜炒豬腸」,就是他近期想復刻的料理之一,他已經請人去翻閱這本絕版書中的內容,想知道這道料理使用的豬腸,究竟是粗款或細款,「應該不是很難做。」

除此之外,他還想以臭肚魚燉煮豆腐、肉片、蒜苗,「這是非常資深的廚師才會做的料理,味道非常濃郁。」黃國展笑言,他個人非常喜歡這道菜,「但我怕很多客人接受不了。」他還要持續鑽研,期待能將各種澎湖「老菜」翻篇,重新出現在現代燦爛花火下的新潮餐桌上。

澎湖傳統料理石鮔乾燉肉

 

嘗遍了澎湖海鮮大宴,你是否偶爾也會想在島嶼的巷弄中,找到一間與三兩好友(甚至獨自)小酌的餐酒角落?

在過去,澎湖確實少有這樣的空間。但從2022 年開始,有了「小島一隅」。

 

一位返鄉的侍酒師 一位為愛到澎湖的廚師

早在澎湖店開幕之前,常常出沒於新竹東區的饕客朋友,就已經愛恨交織地傳來訊息:「我們這邊有一家很好吃的餐酒小攤,老闆說要改去澎湖開店了,對澎湖人羨慕嫉妒恨!」

讓坐享許多新興美食餐廳的新竹人,竟會來妒恨離島島民的關鍵,就是由李政浤主廚、吳沂玹侍酒,所交織而成的料理風景。身為澎湖鎖港人的吳沂玹,在2022 年決定返鄉,李政浤為愛到澎湖,讓兩人的料理夢想,一同在此紮根。

兩人的初相識,就是在餐廳。李政浤還記得,兩人初相識時,吳沂玹就用一顆雞蛋,讓他留下深刻印象:「她拿著一顆蛋跟我說,這顆人道飼養的蛋,怎樣怎樣厲害的。我當時還是個屁孩,我就回她『蛤,不就一顆雞蛋嗎』?」

彼時是2011 年,台灣對於在地、友善、小農多元食材的風潮才剛剛露頭。李政浤一點都不明白,眼前這顆不起眼的雞蛋究竟與一般雞蛋有何不同?吳沂玹立刻打開雞蛋,讓他品嘗,李政浤忍不住「哇」了一聲,「真的!好吃耶!」

很快地,在這十年之間,許多人開始明白了人道飼養雞蛋的價值與美味,兩人也漸漸從同事成為人生夥伴。不但一同經歷台灣餐酒館崛起的浪潮,也逐漸成為成熟的料理人。

他們不約而同地回憶,後來兩人2012 年一齊到新竹名店「彼刻義式餐酒館」工作時,跟著店裡一同體驗了品油、品酒、品嘗不同在地食材的旅程,奠定了他們對料理與酒類的品味與基礎,「老闆也使用許多在地食材,讓我對這些味道開始有一些基本的掌握。」李政浤回憶。

而原先身為外場的吳沂玹,在對客人介紹酒單、隨著餐廳品嘗酒類的經驗中,發掘了自己對酒的興趣,進而完成WSET 認證課程。

身為澎湖人的吳沂玹回憶,自己從小就對味道很敏感,「還在澎湖的時候,我就會喜歡比較不同食材的味道,例如雞肉不同部位的口感差異,甚至還會寫味覺筆記。我媽媽從小就說,我是一個歪嘴雞(台語,挑嘴之意)。」

李政浤笑著坦承,自己本來對美食沒這麼有感,是被吳沂玹「訓練」出來的。兩人在離開彼刻之後,一同前往澳洲工作了三年。在當地的餐廳、早午餐店與高速公路休息站餐飲部都工作過,休假時則嘗遍澳洲美食。

2017 年,兩人回到台灣,吳沂玹依然回到彼刻,只是從外場工作人員正式成為侍酒師;李政浤則到台北,進入「山男」工作,對於料理工具、技法,「尤其是醬汁粉、風味油,以及有趣的風味組合」,有了更深刻的學習。

而李政浤在山男的末期,便在新竹的「一想一響咖啡」門前擺攤,開始「小島一隅」的前身,測試市場對他手藝的接受度。一開始,問津的客人並不多,讓李政浤一度相當懷疑人生,幸而後來慢慢站穩腳跟,讓他對於自己的菜單,有了初步的自信。

最終,離開台灣,返回踏上澎湖小島的時刻來臨了。

 

與「純」澎湖食材的島島對話

在開店的初期,吳沂玹給來澎湖的李政浤一個「考題」:如何結合新竹與澎湖的食材,做出好吃的料理?

李政浤交出的其中一個答案,如今成為小島一隅的招牌菜-「臭肉魚乾奶油醬佐新竹水潤餅」。

以澎湖夏日常見的臭肉魚乾發酵,混合奶油、蒜等調味料做成沾醬,搭配新竹傳統點心「水潤餅」。看似不起眼的水潤餅,只以糖、鹽、肉桂粉、麵粉、水製成,似有若無的肉桂甜香,襯托出臭肉魚發酵的特殊風味,加上奶油與蒜香,味道平衡完美,又有讓人懷念的尾韻。

另一個「竹澎結合」的熱門料理,就是火烤海魚搭配腐乳高麗菜酸奶醬,以新竹客家腐乳、澎湖高麗菜酸與當季銀身魚結合,等同讓兩地的發酵滋味相互對話,最後成就了整盤魚被激盪出來的鮮味。

對於李政浤跟吳沂玹來說,明日澎湖的海洋餐桌關鍵字,是「平衡」、「凋零」與「再發現」。面對漁業資源與人才的凋零,料理人必須在價格、生態與美味之間取得平衡,而在這過程當中,「再發現」不同的食材或同一食材的美味,是相當必要的。

舉例而言,店內令人驚奇的,不僅僅是廣受歡迎的海鮮料理,還有以澎湖本地羊肉與牛肉完成的菜式。

元宵節這一天,店內恰巧收到當地畜產試驗所送來的羊後腿肉片,李政浤臨機應變,將它沾上帶有略帶酸甜、乳感的醬汁,再次與水潤餅結合,做成小島羊肉燒餅。

攤商每週只能提供限量三條的澎湖放牧牛舌,會與洋蔥西芹紅蘿蔔蒜頭香料先慢燉,出餐時最後會先炸再炙烤,搭配澎湖溫室種植的芝麻葉、鹽之花,與少許綠豆仁泥,肉味清香。無怪美食家蔡珠兒來訪後,給出了「出手秀異不凡」的評語。

面對極高級別的讚美,李政浤謙虛地說,他仍在摸索澎湖的食材樣貌,這片土地與海洋,也每一天都給他不同驚喜。

「澎湖的每一道食材,從海鮮、羊肉、牛肉,甚至到蔬菜,都帶有海洋的鮮味,」李政浤笑著說,「真的,連蔬菜都有一點點海水的味道,並且有日文說的umami(旨味或鮮味)。而且風味都非常乾淨、單純、細緻。」

為了襯托出帶著海水的鮮味,吳沂玹也特地挑選了帶有礦石與海水風味的酒單,讓餐酒之間的海洋對話,更加豐富立體。一碟餐食、一杯好酒,在小島充滿海味的古老街道上,屬於兩位專業青年料理人與饕客們的一隅,正在擴寫「澎湖料理」的內涵。

以澎湖本地羊後腿肉,搭配新竹水潤餅,製成羊肉燒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