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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 年代之後,東南亞的新住民與移工陸續來台,不僅將故鄉的蔬菜、香草栽培在花盆、田邊,跟故鄉友人分享,甚至還將採集野菜、食用昆蟲的傳統帶到台灣。許多人對此感到陌生,甚至認為是台灣跟東南亞之間文化的差異。但事實上台灣也曾經有過採集野菜、吃蟲的飲食文化,只是隨著時代變遷漸漸被遺忘……。

 

野採其實近在身邊

猶記得小時候跟阿公住在鄉下,阿嬤會採田邊野生的龍葵、野莧來料理,小朋友會野採毛西番蓮果實來當零嘴,宴客時還有機會吃到炸蟋蟀、溪蝦、青蛙。田埂是泥土構築,尚未水泥化,溝渠裡有魚、蝦、蟹,夏天在阿公家院子就可以看到螢火蟲。當時台灣只有一條高速公路,沒有高鐵、沒有捷運,大眾的經濟條件雖然逐漸改善,但仍保有鄉村、農業,許多人仍會食用野菜、野味。

後來,林強《向前行》大紅,台灣成為亞洲四小龍,鄉村人口持續往都市移動,經濟結構持續不斷改變,人們的飲食、消費習慣已與農村時代有很大差異再加上各種汙染,人們對鄉野植物逐漸陌生吃野菜、昆蟲、溪魚離一般民眾的日常越來越遠。2000 年代實施週休二日,生活休閒產業興起。近郊鄉村的野菜餐廳又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吃野菜,如川七(洋落葵)、過貓(過溝菜蕨)、山蘇,一時間又成為一種生活風格。不過,一般民眾早已喪失自行採集野菜的能力,甚至因為工作及居住型態轉變,也無暇自己耕作,更甭提基本的野菜辨識。

近年來養生、友善環境、崇尚自然等風潮推波助瀾,到原鄉或山產店吃野菜大為盛行,許多野菜供不應求,反而大量栽培。甚至一度瀕臨滅絕的美濃客家野菜水蓮(龍骨瓣 菜),還搖身一變成為熱炒店的明星。野菜的來源早已經不是野採。只要有了經濟規模,不僅野菜不野,人們也依舊不具備辨識採菜的能力。

雲南有一句話「有樹就有菜,會動都是肉」。乍聽之下有點嚇人,彷彿什麼都吃,但仔細想想,這不正是人類文明最初的狀態嗎?人類文明在部落階段、農業社會,跟自然十分貼近,辨識動植物並採集野蔬、野果、野味可以算是生存的基本技能。然而,隨著工業化、都市化,人類離土地越來越遠,不僅喪失了採集的能力,甚至還失去了對土地的信任。就算能夠辨識動植物,因為害怕土地受過汙染,也不敢隨意採摘、食用。

 

亞馬遜雨林的一餐,可以吃到都市幾乎不曾見過的野採食材。  

 

不傷害土地的永續生活方式

近年來永續議題與環境保護議題當道,做為一個植物愛好者暨提倡生態保護者,特別想跟大家分享的是,野採其實是對土地的信任,不太會對土地造成傷害,一種人類過去曾經輕易就擁有過的永續生活方式,只是被我們遺忘了。

本期特別訂定主題〈野採 自然共生共存的採集飲食〉,邀請各個領域的達人,從不同國家或面相來介紹野採的飲食文化。

東南亞飲食文化研究者陳愛玲老師從他熟悉的馬來西亞切入,用一道烏蘭飯開啟了馬來西亞的野菜文化,刺激大家的味蕾。小夏天-越南山城裡的幸福廚房,負責人兼料理人Josie 採訪了許多朋友,從不同人的視野來認識越南對野採的認知。科普作家游旨价博士為我們帶來雲南的第一手資料,顛覆印象的植物與料理。另外,特別請金鼎獎科普作家・生態教育工作者黃一峯專文分享各國吃蟲蟲的經驗。最後,米其林綠星餐廳 EMBERS 主廚郭庭瑋 Wes 帶我們回到台灣的原鄉,重新認識我們這塊土地仍保有的採集飲食。

身為喜歡深入各地的雨林研究、觀察者,進到雨林裡不是只有植物跟動物,每天都需吃飯、睡覺。而吃飯往往是最能夠體會當地文化的儀式。在亞馬遜那年,跟當地的原住民一起進入叢林,渴了就跟他們一樣在路邊砍閉鞘薑止渴、吃野果,中午餐桌上的烤魚是飯前才從亞馬遜河打上來的,而烤巨大棕櫚象鼻蟲幼蟲在當地被視為珍饈。種種經驗讓我重新認識了採集文化,並憶起了年幼時的點點滴滴。因此由衷期盼本期的主題可以讓大家重新思考野採文化的意義,野採與永續及環境保護之間的連結。(作者為金鼎獎植物科普作家,經營FB「胖胖樹的熱帶雨林」)

 

在亞馬遜雨林裡,渴了就隨手砍閉鞘薑止渴。

烏蘭飯是一道特定族裔的餐食,盛行於現在的馬來西亞檳城吉打州、玻璃市、霹靂州和吉蘭丹鄉間,由於在高度發展的城市取材難度高,難見蹤跡。若暫且把這個因素放一旁,實際要掌握風味的起承轉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須熟悉香草和蔬菜間脾性、風味以外,理解它們之間串聯關係。

記得少時有家族一房親戚娶爪哇二代混血女子為妻,在那年代異國婚姻結合特別叫人矚目,便是大家口中的峇峇娘惹。娘惹擅長燒得一手好菜,其中烏蘭飯(Nasi Ulam)最常出現在他們家長桌宴(Tok Panjang)上,峇峇在商場上呼風喚雨,堪稱當代有錢有社經地位的人,若私領域能常宴請達官顯要,端出獨特的菜大大加分不說,夫婿臉上有光彩,便是娘惹的本事。

 

香料混搭 各家不同的烏蘭飯

烏蘭(Ulam)一字源自馬來語,使用在地植物嫩芽、果實、地下莖、花卉、散發出各種香氣或特殊味道的葉子,熱帶田野間隨手即可採摘的香草皆以生食為主,其次汆燙並和著米飯一起吃。起源於印尼巴達威(今雅加達)的當格郎(Tangerang),自古以來,這個地方就聚集許多種族聯姻和外來移民;南島各民族、前來做生意的阿拉伯商賈、16 世紀歐洲殖民者後裔、島上古爪哇人以及後來南移的華人,食物混搭與採借調味手法不若一般,例如白飯可以和配菜炒米粉一起吃、在滾燙的湯撒上蝦餅或者各種產地香料入菜激盪出火花。

據調查烏蘭飯分乾與濕二種,後者受到華人移民影響,主食飯可選二至三種配菜再澆上各種湯汁,前者則便以攜帶,因此在16世紀後期至20 世紀中期隨著貿易和婚嫁傳播至馬來半島。

烏蘭飯的原創著重在新鮮椰子絲和辣椒、薑黃、開陽等炒到酥香褐黃色,姑且稱作香料椰鬆 Serundeng ,新鮮椰子絲混著各種香料的鮮香和入白飯拌勻再與其他肉類或配菜、參峇醬一起吃,手法相當彈性且容易復刻。

爪哇女人嫁入馬來半島北部華人家庭後由於受到暹羅(現今泰國南部)飲食習慣影響,將在地常見的香草植物諸如假蒟(胡椒科),聞起來有胡椒味,口感帶澀,不能多放,薑黃嫩葉(薑科)植物,散發薑味,須斟酌用量。火炬薑花苞(薑科)增添花香味,多少左右整體風味平衡,接著卡菲萊姆嫩葉(芸香科)有柑橘氣味,只需要少許,不能太搶戲北方人最愛叻沙葉(蓼科)作用是去海鮮腥羶味,檸檬羅勒(唇形科)輔助辛香感,最後綠薄荷增添美感實為清新口腔。話說這些香草植物只是基本款,根據馬來西亞國立大學民族研究所首席研究員艾瑞克·奧爾梅多(Eric Olmedo)指出,香草植物用得越多越能彰顯娘惹家庭的社經地位,至此不難看出烏蘭飯深受看重程度。

 

東海岸版的烏蘭飯會附上魚露沾食別有風味  

 

香草種類越多 越考驗實料理者功力

移居來台30 年頭,偶爾想起某些菜一樣畫葫蘆復刻,記憶中烏蘭飯總共只做過三次,光蒐集基本香草植物,需先經歷一番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南市買轡頭,北市買長鞭之苦。其中火炬薑花苞最難取得,必須耐心等待入夏吩咐花農幫忙留意採收,花苞若開纖維顯老就吃不得,洗洗切切需要細緻刀工,各種香草比例一字排開,拿捏多寡才是真正考驗風味堆砌。

有一回在吉隆坡認識從吉蘭丹州移居來北馬的黃香芬(Velvet),據她說,小時候吃的是暹羅版。有別於娘惹社群稱作烏蘭飯,暹羅版稱作 Khao-jam,其中-Khao 為飯之意,-jam 為混合,意思不言而喻,香草鋪陳動輒二十幾種:辣木葉(辣木科)、雷公根(繖形科)以及諾麗果樹的葉子……她把香草舂搗取其汁液替代水煮成綠色米飯,原版烏蘭飯最關鍵的椰子酥反而當成澆頭,佐以分蔥、四季豆、小黃瓜絲生食。天然香草植物匯集酸、甘、苦、辣加上代表華人標誌鹹蛋也一起加入配菜,一旁還有吉蘭丹特產魚露沾醬,吃的時候把全部配料拌在一起,味道在口腔裡高低起伏甚是有趣。現在住在大都市的她感嘆,光要收集這些香草植物已經大不容易,超過百年歷史飲食,千迴百轉,不知能不能夠抵禦時代洪流,一直傳香下去。

 

台灣在地香草應用 風土各異的特色調味

台灣身處亞熱帶區域,尤其東部很多香草植物(野菜),如大花咸豐草、假酸漿葉、小葉桑、雞屎藤或龍葵都具備在地五種調味特色,香椿、刺蔥濃烈有感,巴蔘菜清香芬芳,強調食療健康。東部定置漁網不缺漁獲來堆砌鮮味,心血來潮想加入東南亞元素也不難,在地農友種植的有機薑黃、香蘭可上色,嫩葉可取食,分蔥或洋蔥增加硫化物風味,入秋還有各種蔬菜相呼應,做出素食版,發展台灣版香草烏蘭飯。(作者為東南亞飲食文化研究者,創辦食飲品牌「RASA」,並著有《辛香料風味學》一書)

 

黃芬香用心把香草搗碎擠出汁液與米煮成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