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邊田庄」時,主廚個人大型照片很難遭忽略。隨著階梯而下,餐廳天花板垂下的是華麗水晶吊燈,一旁還有座醒目的白色鋼琴,彷彿下一秒燈光轉換,演唱者將從紅色布幕後出現。啊!是出現了,但出現的暫時不是演唱者,而是主廚邊中健。

邊中健有個響亮的封號:「美聲主廚」。顧名思義,他既會唱歌又會廚藝;聽起來很難同時運作的兩件事情,他卻都能駕輕就熟。他說,當廚師並非拜師學藝,而是從小學三年級起就跟著父親在路邊賣水餃,雖然家裡還有哥哥和妹妹,但是因為自己小時候成績差,長得黑又矮小,加上他們擁有相較自己更高的音樂天賦,於是進到廚房幫忙成了天經地義。

從水餃攤到父親擴大營業後賣北方麵食與熱炒菜色的「邊記江浙園」,邊中健一直跟著父親在廚房裡潛移默化。但是,在悶熱吵雜的廚房裡,仍有顆不羈且仍愛唱歌的種子,在心中等待萌芽。

邊中健

邊中健

美聲主廚的打擊

想唱歌的種子像是被種在最深的土壤裡等待發芽,但種子尚未破土而出前,卻先遇到了生活困難。邊中健退伍後曾在台北車站一帶流浪,以24小時營業的吉野家餐廳作為休息處所,偶爾還偷挾免費供應的紅薑裹腹。更常的是在歷史博物館前鋪著報紙,摟著行李入睡。直到第一份薪水入袋,才終於找到棲身之處,與音樂夢想接近。

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邊中健先進娛樂圈,到唱片公司擔任歌手殷正洋的宣傳,接著又轉到中視與陶大偉做節目,三不五時拿吉他哼哼唱唱,受到陶大偉賞識,甚至領著他到錄音室推薦。

原先對於自己聲音頗有自信的邊中健說,有一次錄音完後,隔著錄音室玻璃,製作人李子恆向陶大偉說:「即便他的聲音是我們要的,但他的外型太差了。」這句忘了關麥克風的評語,就這樣流進邊中健的耳裡。這讓他在內心訂下目標:「別人不給我舞台,我就打造自己的舞台。」音樂種子雖尚未發芽,但養分早就準備好了。

黃金鮮酥蝦

黃金鮮酥蝦

堅持只拿中華菜刀

「做不成一流的歌手,那就當一流的廚師吧!」邊中健暫時擱下音樂夢,將從父親習來的廚藝,在邊田庄裡發揮得淋漓盡致。雖然他從小在父親身旁幫忙,但實際上未受過完整的廚藝訓練,因此餐廳剛營運時難免被有經驗的廚師「洗臉」。他說,二十多年前的中餐廚師多數有著「江湖味」,不是髒話不離口,就是香菸不離手,待久了的師傅眼見老闆廚藝不如人,自然也就不尊重老闆,「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裡,不是在背後用三字經罵我,就是直接叼著菸跟我講話。」他甚至面臨員工集體跳槽。

這讓他發憤圖強,自我訓練廚藝功夫,從中菜最基礎的翻鍋開始;從翻米到翻沾黏性更高的麵粉,就這樣自翻鍋技巧開始突飛猛進,步步扎實做起。從不善基礎到對於廚藝有所堅持,他更認為:「只要中華菜刀拿得穩,就能駕馭一切料理風格。」因此,在他的廚房裡,大至剁肉切菜,小至雕花切絲,絕對不允許師傅使用輕巧便利的西式刀具。 

不懂五線譜 想進合唱團

以廚藝為基礎,以音樂為陶冶,邊中健透過藝術的靈感讓中式佳餚有了不一樣的呈現與改變。皮薄餡多的小籠湯包在木盒裡現,金沙蝦也在沉木和花藝襯托下顯得奢華;更吸引人的還有從甕裡流瀉而出的水晶封肉與鮮魷,這正是邊中健為社交為主的飲宴,帶來增添話題性,色香味具足的創意。

「人生都是經過規畫。」成為主廚的理想在邊田庄實現後,邊中健於是靠著中菜的養分,重拾音樂夢,並選擇從台北愛樂合唱團開始。邊中健當時進入試場,面對一排專業評審時說的第一句話是:「不好意思,我看不懂五線譜。」評審從不屑到聽了短短的「夜之韻」(The Music of the Night)後驚訝的轉折,讓看不懂五線譜的邊中健破例進入台北愛樂合唱團。於是,他從在田野間跟著蛙鳴鳥叫唱歌的孩子,在三十多年後得以接受正規的音樂訓練與演出。

為了唱歌 毅力強大

打理邊田庄之餘,一周去一次台北愛樂練習,還得自修發聲、聲量等訓練,他說,出道得比人家晚,當然得更努力磨練自己。邊中健因為音樂,戒掉三十年的菸癮,「為了唱歌,我的毅力是很強大的。」邊中健遇到了不少鼓勵他的人,聲樂家羅明芳說:「你好聰明,先吃飽了再來玩,我們出來是為了吃飽。」

當年那個沒有舞台的邊中健,在邊田庄為自己打造舞台,每到饕客酒酣耳熱的晚上八點左右,邊主廚放下鍋鏟,拿起麥克風,就這樣在席間唱了起來。

在邊田庄,不只主廚會唱歌,餐廳員工中更有幾位唱功不差的,會在每年重要節日一起加入,上演百老匯音樂秀。

進了台北愛樂合唱團,登上台北國際會議中心開演唱會,與國際賭場MCM簽約成為合約歌手,甚至準備籌畫音樂劇,邊中健深知自己的主廚與歌手雙重身分能引來目光。「說到斜槓,我真的很斜。」邊中健如此自我調侃。

邊田庄

邊田庄店景

餐飲消息

走進北投車站二號出口出來的Kenbakery肯烘焙坊,小小店面正中央的餐台,擺放了各種當日出爐的歐式麵包,飄散著剛烤好的麥子香氣。烤成漂亮咖啡色的麵包,沒有華麗的造型或裝飾,但樸實卻又穩重的模樣,光看就知道質地紮實。

但如果你仔細細看,會發現放滿麵包的其實並不是一張桌子,而是一張古董木造嬰兒搖籃,經過歲月洗禮而散發淺焦糖的木頭,鋪上了米白的粗棉布,「我想告訴每一位來買麵包的顧客,這裡的麵包,就像從大地的母親懷裡誕生一樣,純潔又純樸,是最真的滋味。」

說這席話的,是麵包師傅謝志㚁(Ken),在這麼一家傳遞著「傳統」風情的歐式麵包店,這位老闆卻不是一位有傳統樣貌的麵包師。

在做麵包這條路上其實是半路出家,他是紡織廠第四代,從小在紐西蘭長大,曾在上海繼承家業工作了六年,認真打拚符合爸媽的期望,每天不是穿著西裝和客戶應酬,就是在廠內管理生產線的運作。那時,努力成為頂起家業的長子,是他的責任;工作之餘的興趣,是做版畫;而麵包,還不曾出現在他的生命規畫中。

謝志㚁Ken

謝志㚁Ken

從版畫中找到自己

「我那時候在物質、工作上都一切順利,但心中卻充滿了苦悶,」Ken回顧,自己的人生完全沒有不好,在別人眼中甚至是稱羨的。他也非常認真達成長子的責任,並也做得很好,「但那一切都不是我能自主的,而是別人說我該做的。」

Ken這樣形容他當時的心境:老天給我了一把骰子,擲出了大家眼中的好牌,但我只想對著老天大喊:「我有說我要骰這把嗎?」

對於自己的無從選擇,他把所有心情都放在從小的興趣「版畫」中。他從中學開始到現在,作畫的主題始終只有一個:竹葉拓。選擇竹葉,其實是他對自己心境的某種投射。

他還記得,小時候走路回家的路上,經過一片竹林,看著地上的落葉,形狀雖然完整,但顏色卻開始枯黃,堆積在路旁沒人搭理也無人注意,默默地逐漸腐爛、化為塵土。

「我心裡想:這沒有人在意、落地腐爛的竹葉,它也走過來世間的一遭,那它到底留下什麼價值?」Ken回憶,「生命,到底是什麼?」

他拾起竹葉,洗淨、切割,仔細觀察葉片的紋路,塗上色彩,拓印在白紙上,然後重疊、渲染、淡出,取竹葉的形狀,開始拼貼他對世界的想像。竹葉、色彩與版畫創造出來的精神世界,帶他暫時逃離現實的不自由。

直到28歲那年,他原以為會一起走下去的人離開了他。「我一直走在別人對我的期望上,我以為我做好爸媽交付給我的任務,以為我滿足喜歡的人的期待,就可以得到幸福,直到失戀時,我才發現,原來把人生目標寄託在別人的期待上,我根本什麼都不是!」Ken想起他的版畫,那個唯一能表達自己的東西,「我要回台灣、畫版畫。」

租了一間畫室,Ken不斷反覆在竹葉上塗抹各種油彩,選用清透的淺綠、粉藍、淺紅、暈黃,一公分一公分地反覆堆疊印痕,讓葉子從修長的三角形狀,綿延成一條蜿蜒的曲帶,最後變成散逸在白紙上的無限迴圈,構成彷彿曼陀羅的意向。

當完成了第八幅作品,Ken精疲力竭也心滿意足。Ken說,版畫帶他找回自己,以及自己之所以要活著的價值。

利用竹葉創作的畫作

利用竹葉創作的畫作

麵包工廠的職人訓練

走過靈魂的世界,決定重回世俗。Ken思索自己的創作過程,眼睛專注著油彩顏色的細膩差異、手指摸著竹葉各自成趣的紋理,視覺和觸覺都已經被開發,那五感中,自己還差了味覺與嗅覺,於是,他決定作麵包,「因為我喜歡麵包那種口感和味道,而且製作麵包的過程,就像創作時必需仔細觀察每片竹葉、每次調色的差異一樣,也必需精準專注每個環節的不同,仔細控制溫度、濕度、時間,麵團才會發得好,」Ken笑說,「最重要的,麵包大家都喜歡!」

沒有烘焙相關背景,Ken選擇了一個與多數麵包師不同的入門路線:不是去烘焙教室學藝,而是直接去麵包工廠工作。

「我是做生產線出身的,我知道,生產的SOP其實是最精準的作業訓練,」Ken解釋,工廠為了大量生產並確保量產的品質一致,會仔細規範每一個細節、並設定好每個環節的正確性,「這其實是入門麵包烘焙最踏實的作法」。

「別人看起來在工廠做麵包,感覺似乎很不『職人』,但對我來說,卻反而是最踏實的職人訓練!」Ken笑說,因為當你知道工廠是組麼做大量生產的麵包後,就等於有了做好麵包的基礎數據和知識,「這時只要進一步調整細節和原料,你就能創造出更好的產品!」

也所以,在KenBakery,Ken選用最好的原料來打造心目中理想的麵包,堅持食材原料一定取自天然,不使用任何人造豬油、酥油與人工添加物,奶油也只選用法國進口奶油上層的片狀奶油,更親自培育過200種以上的酵母菌,只為了找到最適合台灣風土的品種。

歐式麵包

改良過的歐式麵包

「就像酵母在桶子裡發酵的狀況,多一點心去觀察,看起泡狀態,做出來,ㄟ!麵包體現就真的會不一樣!」Ken笑說,這就和創作版畫一樣,必須聚精會神觀察每個細節,才能有最佳的成品,而且麵包從開始製作到完成,大約要72小時,過程可以觀察、調整、嘗試,可以看見自己動手之後的各種細微變化,然後最後變成自己和客人都覺得好吃的麵包,「就算我不能每天作版畫,做麵包也真的滿足了我的創作欲!」

這過程中,更讓他學會人生的彈性。以前他會覺得,麵包就要酵母30%,水要放多少比例,味道才夠酸、才夠味,結果推出的歐式麵包台灣人根本吃不慣,小孩買回去長輩都嫌太韌太難咬;但如今,Ken很自豪自己做的改良式歐式麵包,有著淡淡酸味、紮實口感,但卻是連老奶奶都會主動來買,「創作如果只有自己懂得欣賞,也太孤單!」

從工廠、版畫到麵包,Ken回憶自己在每個角色中的成長,「放下自傲,放下自己為這樣做才是對與好,才更有可能看到可能性!」如今他一邊做麵包、一邊做版畫,計畫下半年要推出自己第一次的版畫個展。把人生活成如同自己做出來的麵包一樣,紮實又充滿彈性的,是他覺得成為麵包師最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