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位資深台菜師傅為這一期的【料理MIT】示範八道經典老台菜,其中肝炖、魚炖兩道,雖是宴席菜,卻不見大塊豬肝、整條鮮魚,而是將豬肝絞成泥,或將魚肉打成漿,和入荸薺、豆腐等食材,將份量做大,讓更多人在難得的喜慶、酬神宴席上,嘗到日常罕見的葷腥魚鮮。

當韓國以「越冬泡菜」的眾人勞動、分享,以度過漫長寒冬精神,入選201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遺產,我們在談台灣味、台灣菜等台灣飲食精神時,何妨從早年庶民社會飲食的儉樸與刻苦來思考?

清鮮的飲食遺緒

國立高雄餐旅大學中廚系教授楊昭景最新的「台灣菜之味型研究」調查顯示,台灣人最常吃也最愛吃的台灣菜味型是「本味」。這是她調查2050位受訪者後得到的結果。研究中定義,「本味」是強調食材本味,僅以少量的鹽調味,像是乾煎魚、炒青菜。

這個結論應可追溯回閩菜傳統以及早年台灣社會的刻苦。翻閱閩菜菜譜或論述,都可見到「清鮮」二字,強調閩地山海物產豐富新鮮,毋須施以過多、過重的調味手段。

而無論清代或日治時期的文獻都顯示,一般台灣家庭飲食儉樸,瓜果蔬菜、簡單的海鮮是主要風貌。殺雞宰鴨買豬肉烹調大菜,往往要等到酬神或喜慶時才會出現。

這個脈絡也展現在楊昭景研究所提出台灣菜的「沾醬味型」中。沾醬味型包括蒜泥醬、五味醬到客家桔醬等。由於日常物質消費儉樸,加上食材本身即好,故飲食攝取以原味為主;醬料,成了簡單的提鮮方式。

肉熟骨仍見血的鮮嫩白斬雞,蘸一點醬油、桔醬;新鮮的花枝、貝類簡單汆燙,配一點五味醬,都是台灣至今仍留存的飲食遺緒。

重鹹的台味認同

但有趣的是,雖然當代國人最常吃也最愛吃的味型是清淡簡單的「本味」,在調查中卻認為,最能代表台灣菜特色的味型是三杯、麻油薑、油蔥、紅燒、糖醋等偏「重鹹」的口味。

清淡的本味,顯然與三杯、紅燒、油蔥等偏「重鹹」的口感具有強烈衝突。這項調查結果除了反映國人心目中的「台灣味」如光譜般多元,背後的隱喻也極有趣:雖然大家日常生活裡最常吃、最愛吃的是平實的食物原味,但若要將台灣味端上台面作為台灣飲食象徵,則平淡的滋味立刻出局。

歡愉的台灣滋味

雖然台灣庶民飲食因食材與經濟條件,以儉樸清鮮為基調,但「臺灣料理」的說法最早出現在上個世紀日治時期,由日人提出,以區別台灣的日本料理與西洋料理。當時,臺灣料理多半指在東薈芳、江山樓、蓬萊閣等菁英階級才有辦法消費的酒樓,吃包括閩、川、粵菜在內的豪華宴席。這顯然與如今大家心目中的「台灣菜」不同;也與當時絕大多數台灣民間社會飲食習慣不同。

再把眼光拉回如今台灣味在國際上的面貌。台灣師範大學台文系副教授陳玉箴在2016年的研究〈「道地的建構」:「台灣料理」在東京的生產、再現與變遷〉中訪談東京台灣料理店的經營者,雖有人談到九層塔、五香粉、香菜、紅蔥頭等是台灣料理風味的代表、關鍵,但小籠包、牛肉麵、珍珠奶茶則透過連鎖餐廳跨國經營、觀光業與媒體的宣傳,在日本觀光客或日本餐飲市場形塑出更鮮明的台灣飲食意象。

珍珠奶茶的休閒、趣味、歡愉意象,近期也在日本掀起了一陣排隊風潮,跨國界擄獲了消費者的心。而這種歡愉、休閒的「台灣滋味」,離因「清苦」乃至於只能「清鮮」的台灣飲食滋味,顯然很遠了。

誰能代表台灣味?

我們還能找到台灣味?

飲食研究者徐仲在名廚小聚「臺灣菜的定義初章」演講中點出了一個關鍵:「為什麼要定義台灣菜?」為了學術研究尋找共識、引發共鳴?還是為了商業行銷目的,在國際上推廣台灣食物、食材?不同目的會有不同作法。

經濟部近年推動滷肉飯節,並以「國飯」名之,很明顯是基於後者考量:因滷肉飯相關產業從業人員甚廣,且從豬肉、醬油、米等食材,全都出自台灣在地;且滷肉飯是相當普及的飲食,從街頭小攤到大飯店都吃得到。

2014年,主廚江振誠曾舉辦一場「台灣味論壇」,是近年餐飲圈追尋、討論台灣味的里程碑之一。他認為「台灣味DNA」須在台灣菜的菜餚、食譜裡找交集,「在台灣文化中食用最多的,就是台灣味型,包括三杯、紅糟等。」

江振誠認為味型如同「家譜」,是告訴別人「什麼是台灣味」的依據。他以四川味型「紅油」為例,在四川,富裕的年頭,上桌的是「紅油雞絲」;窮困時節,盤中可能就是「紅油土豆絲」。但不變的是「紅油」這種味型。

當如今無論餐廳主廚或一般消費者的跨國移動、餐飲資訊知識取得,都因交通工具及網際網路愈來愈容易;當餐飲世界的主流思維是在傳統中不斷求創新;當台灣人的口味認同從清淡到重鹹都有,現代台灣,還有機會沉澱凝煉出跨越時間維度、超越貧富階層,能標識台灣飲食特色的味型嗎?

肝炖、魚炖,或許可以給我們一點啟示。

團員大蝦豬肝炖

團員大蝦豬肝炖

餐飲消息

上一回說到, 美國慢食教母愛莉絲.華特斯(Alice Waters)開設加州柏克萊傳奇餐廳「帕妮絲之家」(Chez Panisse),觸發了80年代「加州料理」(California Cuisine)的興起以及「從產地到餐桌」的運動。「在地」成為美國飲食文化的重要價值,四十年來躍為主流,強調在地當季食材並融入美國多元文化的「新美式料理」(New American Cuisine) 也堂堂誕生,開枝散葉。

閱讀這段歷史,我不免想到台灣飲食圈近幾年火紅的「台灣味」。兩相對照,確有相似脈絡,尤其目前台灣味的論述以西餐作為火車頭,江振誠主廚與「RAW」餐廳的聲量最大,與RAW性質相近的餐廳大多是以法式烹飪技法詮釋在地食材,這與帕妮絲之家的基本設定並無二致。這當然是簡化後的陳述,台灣過去幾年的在地風潮不能只歸因於一人一事,物產、職人、工藝的互相串連都造就了台灣味的暢旺,吃在地、烹在地也不是新時代的發明,然而若要謂喚起問題意識、梳理身分認同,以西餐作為主軸的台灣味探討確實構成在地風潮的重要論述。

兩種價值觀匯流

同樣作為多元文化融合的移民國家,如果說美國透過飲食發掘自我的過程走在台灣前面,其有關在地飲食運動的討論值得台灣借鏡。首先,帕妮絲之家的成功,代表兩種價值觀的匯流:傳統美食家崇尚法餐的美學賞析,以及60年代以降反文化運動對於工業化食品的厭惡。足以統合二種平行觀點的堅強理由,正是美味。

換言之,不論是偏好高級法餐的上流階級,或是左派理想的革命份子,都認同「運用在地當季食材用心烹調的料理比較好吃」。這就是主流形成的起點。再者,「好吃」的內涵也變得更複雜了,從此以後,選擇食物的價值判斷多了某些政治意味,當你站在超市貨架前,你會拾起恆春洋蔥、放下美國洋蔥;當你閱覽餐廳菜單時,你會注視彰化胭脂鴨、忽略澳洲牛小排。如此選擇的原因,除了味道,可能還有以下考量: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縮短食物哩程、支持在地小農、更營養更健康。

美味與在地的矛盾

然而,對於吃貨(foodie)而言,支持在地的壓倒性理由仍然是味道:在地食材最新鮮、最有風味,因此具有美學上的巨大優勢。如果美味才是終極目標,小心,美味也會回過頭來推翻在地存在的意義。

這樣的矛盾,在異國食材上最明顯,好比為了追求西西里菜的正統滋味,不得不使用產自當地的橄欖油與鹽漬酸豆;台灣的日本料理餐廳,仍然崇尚築地市場直送的魚鮮。台灣產的葡萄酒、魚子醬,如果最佳品質仍無法比擬國際水準,就會被自家人嗤之以鼻:不應該為用而用。

面對「美味」,環境保護、永續發展、身體健康未必不可拋。兼顧是理想,不能兼顧的時候呢?雖然沒有必要一刀兩斷,複雜的價值判斷,我仍在內心辯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