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爾辛基, 第一次嘗到雲梅(cloudberry)。那是一種生長在北歐苔原與濕地間的野果,產季極短,風味獨特。當地人將它熬成果醬,像霧中日出的倒影。某個早晨,在拉普蘭飯店的早餐吧,一口米餅佐雲梅醬,果香襲來,酸中帶光,森林氣息隨即鋪展,如同被不請自來的詩撞了一下。
旅程的最後一個午夜,在鄰街酒吧,一瓶Louis Roederer 的Cristal 香檳被打開,談起溫德斯導演的《Perfect Days》。這款被稱為「水晶」的香檳,如今已成奢華象徵,品牌力遠超酒液本身。坦白說,它的風味與一般香檳區佳釀差異不大,但擁有命名、象徵與話語權—那是品牌賦予的第二層價值。新台幣十六萬,一夜微醺,一趟完美日常的來回。
雲梅與水晶,構成一組鮮明對照:前者珍稀天然,尚未被品牌命名;後者則因命名與包裝,被世界賦予意義。
這差異,不只出現在餐桌,也存在於烘焙產業。當年爆紅的韓國「生乳包」,外表簡樸、內餡爆量,一刀切下,乳白色奶油奔湧而出,在螢幕與口耳間迅速傳開。一開始,它沒有品牌,產品卻令人難忘。那是先被感受,再被命名的品牌記憶。
這正是烘焙產品的本質:先產品,後品牌。這樣的精神,正在台灣烘焙界發酵著。許多不開店、不接單的甜點師,身處產業上游,以原料測試、手繪配方、味覺標定為職。不僅創作,更教育。理念如同河源,靜默卻深遠:「我不做生意,我調整水的方向。」
身高190 公分的吳振平師傅,是最令人難忘的一位。他站在烘焙室裡的背影,就像一道長夜裡的輪廓,令人想起北歐小說家的沉默與留白。他設計的旅行蛋糕,像北歐小說家的手稿。
每一條蛋糕,代表一段地景、一種節氣、一條味覺邏輯。他曾設計一款《來自旅人的祝福》旺來(鳳梨)磅蛋糕,搭配芒果與蘋果片,點綴少許酒漬莓果乾。所用的發酵奶油來自芬蘭「看著極光長大的奶油」。振平認為,甜點不僅要好吃,更重要的是讓吃的人體驗到設計產品時的小巧思。
朵貝·楊森* 曾說:「如果甜點無法喚起記憶,『贅沢』(ぜいたく,意味華麗的層次與風味)就只是浮光掠影。」那旅人磅蛋糕的手繪稿與筆記,如同在長夜中書寫的段落草稿,風味是字句,奶油是語氣,發酵則是等待故事長出靈魂的時間。
那蛋糕被吃下時,不是某品牌的新品,而是某人記憶裡的夏天。那樣的語言,不只是商業,而是詩。不只是產品在說話,而是彼此的回憶或情感在共鳴。在好吃的前提,好吃的甜點讓人有感覺、有故事、有詩意後,才能繼續談品牌記憶。
在這群「烘焙師之師」的影響下,越來越多甜點師學會慢下來:等待發酵節奏、選擇有故事的原料、聆聽味覺裡的留白。他們的作品不在市面販售,卻如濫觴,流經每一道風味。每當那杯水晶香檳與那口雲梅醬再次浮現,總會響起夢中那位北歐小說家朵貝·楊森低語的一句話:「真正的味道,是留在記憶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