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車水馬龍的台北市民權東路上,循著地址來到敦厚堂會館,只見眼前赭紅色大門始終緊閉,與十餘步外的喧囂街道判若兩世。若非專人引領,作風如此低調的私人會館,一般人確實難以一窺堂奧。
敦厚堂是由敦厚堂生技公司轉投資的餐飲服務,採預約、會員制。主人家祖上曾在南京開設藥店敦厚堂,因以命名以示不忘本。敦厚堂會館目前由館長沈呂遂主持。
沈呂遂,何許人也?他出身官宦世家,是清末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沈葆楨第六代子孫;父親沈祖湜是書法家,現在鈔票印的「中華民國」四字,就是出自沈祖湜之手;沈呂遂則善畫馬,也策畫過大陸電視劇「喬家大院」,更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美食家。
沈呂遂自嘲是老古板,「說到餐飲,談不上研發或創意,因為老祖宗在書中已經寫了很多好菜」。」他指著桌上幾道出自清代袁枚《隨園食單》的複刻版古菜,解釋敦厚堂這間私人會館標榜的文人菜傳統脈絡。
私廚重細膩 飯店講效率
會館主廚宋致緯曾任職台北市多家知名飯店,在沈呂遂的帶領指導下循著古籍、複刻古菜。宋致緯坦言,一般餐廳的菜餚並不會想走復古風,「因為會很麻煩。」
他分析一般飯店、餐廳與私廚在內場的差異。宋致緯觀察,餐廳或飯店內場人手雖多,但在細節處理上,絕對無法像小規模的私廚講究得這麼細膩,「就像蒸魚上的蔥絲,我們都要自己花功夫慢慢切,刀法也有一定要求。」但飯店為了大型宴會講究效率,就直接用蔥絲機,醬汁也到市場買現成的,以節省時間、成本。
不只講「精細」,沈呂遂主持的私廚還講「規矩」。
「我們家連最尋常的銀芽火腿、芹菜炒豆干,怎麼切、怎麼炒都有個說法,這是規矩,不能改。」客人面前用來佐餐調味的醋泡豆干,都要切成一指寬度的菱形,這是祖宗傳下來,沈呂遂現在仍要求的「規矩」。
在沈呂遂認知裡,官府菜就是文人菜。傳統儒家士子在中舉當官後,不一定個個都錦衣玉食,但家宴中每道菜都有講究,這就是讀書人的規矩。他認為,正是這些近乎死板的規矩,造就出文人菜的深度與廣度。「做人和做菜都要講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不要被沈呂遂彷彿「亢顏為人師」的堅持嚇著。問他為何古人的規矩是要費工把豆干丁切成菱形,他以一副冷面笑匠的姿態正經回答:「古人沒有電視、手機,生活無聊,就切豆干打發時間吧」
屬於文人菜的規矩
在傳統文化浸淫下,他對中國食經如隨園食單、醒園錄、山家清供、清稗類鈔等都深入研究,更親自下廚對書中理論進行實驗。
說他恪遵古法也好,照本宣科也罷,透過敦厚堂會館,他單純只想傳達自己對傳統飲食文化的態度與尊重。在台灣,這確實需要莫大勇氣,問他如何從餐廳定位、客群以及利潤中取得平衡?沈呂遂倒一派輕鬆,「無妨,我想試試,看有哪個像我一樣的傻瓜可以接受這種風格。」
官府菜的特色,在做法上不僅有文人依循的規距與講究,所用食器、空間更有讀書人的風雅興致。走進會館,「韓熙載夜宴圖」的仿製壁畫十分醒目,所有餐盤、瓷器,也都委由景德鎮專人手工製作。
一入座,先呈上酸甜辣鹹四味碟,中間空著一個「苦」字,因官府菜「不吃苦」。這四味分別是醋泡白豆干、琴酒釀冬瓜、招牌辣菜脯、高粱豆腐乳,單吃、搭菜都很適口。
「從廚房角度來看,眾口難調,各人喜好不同,客人若覺得菜不夠鹹或不夠辣,就可以利用四味碟調出自己喜歡的味道。」沈呂遂指出醬菜在飲食中的功用。
前菜部分,「簑衣腰花」刀功一流,線條細膩;「白滷牛舌」嫩度直逼豆腐,一口下肚,沒說還真吃不出是牛舌。「茄鯗」原是「路菜」,是進京趕考或遠行之人準備的便當下飯菜,也是紅樓夢劉姥姥進大觀園,賈母宴請,讓劉姥姥大感驚詫的第一道菜。「冰釀九孔」則要經過一天一夜的獨門釀製,方能入味;肉質為鮮嫩,口感絕非一般婚宴能輕易嘗到。
一說到蒸魚,坊間多是斑魚類,如石斑、老鼠斑,而且是千篇一律的粵式蒸魚。因此,當服務人員將「兩江總督府蒸鱘龍」端上桌後,大家瞬間安靜下來,此魚長達兩丈,二十人分而食之足矣。沈呂遂打包票,「全台北99%的餐廳都不會出這道菜。」鱘龍原產於黑龍江,是最大淡水生物,又有活化石之稱,曾屬保護動物,目前已開發出養殖技術;牠也是俄羅斯魚子醬的來源。
文人菜與商人菜
「知道清宮中的涼拌粉皮為什麼特別鮮嗎?」吃到一半,沈呂遂突然冒出這句,。魚背上有一條貫穿全身的筋,顏色透明,又稱「明骨」,蒸熟即軟爛。他解釋,清宮拿來涼拌正是這條明骨,而非一般粉皮。「尋常人家不懂,還真以為王宮貴族們吃的涼拌粉皮特別鮮美。」
分子料理聽起來很炫,是現代西方的產物。但早在清朝,袁枚記載的「隨園假蟹」就有同樣精神。到底有多假?真正的食材是什麼?還未試吃前,沈呂遂一直賣關子,一副「你們吃了再說」的神情。沒吃當然猜不出,但吃了還是猜不到,大家七嘴八舌討論,「這分明是蟹肉啊!如果不是,那什麼才是真的蟹肉?」
沈呂遂揭曉答案:鰉魚。要先煎再煨,最後炒出肉香,從色香味判定,均與蟹肉無異,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故名「假蟹」。
鹿筋,一般都當藥材而非食材,一來取得不易,二來料理工法難求,因為沒有廚師會煮。敦厚堂的「金華冬菇燴鹿筋」,依據隨園食單,以食材而非藥材的手法烹煮,源自乾隆皇帝避暑山莊的飲居食單。
以水果入菜的「隨園梨炒雞」也表現不俗,雞肉的鮮嫩,水梨的甜脆,兩種滋味在口中一拍即合。
就這麼隨興的一邊吃、一邊聊,聊到清宮軼事,也聊到慈禧太后,「知道她為什麼愛吃雲林鵝嗎?」沈呂遂又開了話匣子,「在於它的軟爛,菜一出來是完整的,筷子一碰就散了。」蔥燒鴨也是同樣概念,聽起來很神,「說穿了也沒什麼大學問,就是火候而已。」
沈呂遂說,很多人都放錯重點,以為要用多昂貴的雞和鴨來料理,文人菜和商人菜最大的區別,就是它從不標榜食材的稀有性,而是貴在工法,規矩二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