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國家文藝獎得主,也是第59屆威尼斯國際美術雙年展臺灣館參展代表的Sakuliu Pavavaljung(撒古流‧巴瓦瓦隆),來自屏東縣三地門鄉大社村Tjavadran(達瓦蘭)部落。他是1980年代台灣原住民族運動推動者之一,原住民姓氏歸還、文化紮根、菁英回流等運動,都與他的思緒有關。
《山芋頭:部落教室II》創作動機延續23年前出版的《部落教室》,讓族群知識在書寫的年代,有被傳承傳誦的可能。
山芋頭 為生活開路
1960年出生的撒古流,在尚未熟稔中文書寫與拼音系統時,就用鉛筆手繪部落裡由父執輩承襲來的知識與技藝,在近40歲開始配合族語使用中文記錄文化。
《山芋頭:部落教室II》共四篇,第一篇將山芋頭分類為三大屬性,共計16個品種。撒古流書寫山芋頭系統的族語、意譯、普遍稱呼、本意說明、食用部分、生活應用,以及衍伸寓意。
Vasa在排灣族是指「山芋頭」,但意義是「為生活開路」。撒古流說,芋頭是部落的重要食糧,就如用銳利的鋤頭開闢出可行走的道路,芋頭使人填飽肚子,讓生命得以永續。
撒古流說:「我們在敘述事情時多用隱喻,所以不太會用名詞稱呼食物,反而是用形容詞、用它本身的屬性去命名,這跟你們所認為的名詞是不一樣的。」例如不可食用的姑婆芋,族語是qainguai,意指「可惜啊~它的美味」,字根源自qai sanuaq(唉,好吃),其語意具有雙關,除了讚其美味,也形容姑婆芋碩大的芋莖暴露眼前卻不能採食,只能嘆息;也隱喻「一個人中看不中用,身材高大卻一無是處」。
像是大甲的檳榔芋,排灣族語為drungal,有著「常常讓腰難過」的意思。在斜坡上生活的居民以旱作為主,隨著山坡地勢種植,農務幾乎不用「彎腰」,而需要水耕的drungal反映他們對此物的「心境」(彎腰種植)的描摹。中文「檳榔芋」三個字反而無法看出農夫在採收時整天彎腰的辛苦。
「我們絕對不用『幾號芋頭』命名」,撒古流解釋:「母語怎麼說,我們就在中文裡尋找適合的文字來標示,呈現母語本意。」「我們必須以很誠實的心去書寫。」理解芋頭的精神,理解過去芋頭跟族人的關係,就是這本書的初衷。
不是料理書 而是民族記憶
《山芋頭:部落教室II》第二、三篇談山芋頭食材的作法、記述山芋頭料理。以製作芋頭乾的器具及工序為素材,用長幅鉛筆畫出部落的生產系統,並說明詞彙及操作方式,再以芋頭相關的八種qavai(糕點)、八種tjinaljimuas(下水煮)、四種粥、三種麵食、兩種vasa qinapiljan(山芋頭烤香腸),以及三種山芋頭乾零食。
這些內容出自撒古流的「生活記憶」。他形容,只是把過去的生活模式再重新「想回來」書寫,像把黑白底片再重新沖洗一遍。他認為,自己是排灣族人,有種過、烤過芋頭,也搗過芋頭,嘗試各種吃法,重覆再重複,一直到現在,所以能把芋頭寫得透徹。
撒古流知道,這本書會被歸類為「食譜」,放在「料理」類別書架上,但是他不只是談料理芋頭,而是談生態與哲學。
他以跑遠洋的漁夫和鮪魚比喻,「在關於食物的論述中注重的是捕撈季節為何、魚的營養價值以及如何料理,但我的書寫比較著重鮪魚在裡面扮演的角色、漁夫使用器材工具,關注因鮪魚而產生的人與人、人與漁船、海洋、海浪、海風間的互動模式。」
呈現當代人未見的部落生活圖景
撒古流想要呈現當代人所未見的部落生活圖景,書中描述的文化背景是1970年之前的達瓦蘭部落,包括服裝、在田間搬運的工具設備,以及所使用的器物,都是撒古流的童年經歷。
當時,生活器具都是部落人自己製作,像木盆、木碗、竹篩、木湯匙,「日本跟清代引進的鑄鐵鍋,取代我們容易破的陶鍋。」再至1980年之後,部落開始有電燈、有摩托車,90年代開始有樓房與汽車,文明開始撞擊部落。
「政府一直鼓勵村民要使用桌子、椅子,蹲著圍著鍋子吃飯很不雅,那是陋習,推動『山地平地化政策』,要我們改穿西裝,不要穿傳統衣服,要有椅子、桌子、要端莊要像個人,只要大家圍著鍋子、蹲著吃飯,就會被懲罰,不只器皿被金錢更替,包括人的行為也被政府控管。」
撒古流感嘆,民族本身具備的是物質與精神兩面,但絕多數的台灣人對待原住民族一直以為只有物質性。認為原住民很能唱歌跳舞、擅長打獵、會喝酒,但是完全不提原住民的宇宙觀、與土地互動的本因。他表示,部落的美學、哲學、神學、地質學、度量衡都有,「我們可以看一粒石頭大概多重,你們可以判斷嗎?」
撒古流藉著書寫山芋頭拋磚引玉,思考還沒有發展出文字的民族所具有的科學、環保、哲學等觀念,像是「cinavu」和「ljinaviluan」所使用的包裹葉子,為什麼非得是這種葉子,如果用現代科技鑑定,或許是有食物保存的功能,或者讓食物更好吃。
他談及諸多芋頭研磨成粉,有一些比較會使人發癢的芋頭粉也會摻在裡面,以假酸漿葉包裹,能夠中和其中發癢的元素;又如血桐葉包裹的小米粽,能讓小米粽維持一個禮拜都不會腐敗發臭,其中都可能有保存的原理。
台灣多年來談「慢活」,他認為可以從《山芋頭:部落教室II》裡尋找與大自然共生的慢活體驗,「像芋頭的古早吃法,不只排灣族這樣吃,全人類都如此。」他認為,在如今這個時代,還使用木臼擣製食物,就是慢活的第一守則。
《山芋頭:部落教室II》是階段性的開始,小米、紅藜、琉璃珠、狩獵、燒墾及漁撈,都是他預計完成的書寫計畫,「目前已完成七、八成,但出版與否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寫出來、留下來。」
撒古流認為,口傳與身體力行的時代過了,文字書寫與文化實踐能夠讓部落及部落之外的人瞭解社群間的共生、共享、共難,也能讓這些睡著的知識再回到人類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