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台北捷運古亭站2號出口,循著路幅稍窄的同安街步行,在一排排老樹綠蔭相伴下,街的盡頭坐落一間雅致日式建築,這裡是市定百年古蹟,也是台北城中最寧靜自在的書香角落──紀州庵文學森林。
位於新店溪畔的紀州庵,是日治時代遺留下來的高級料亭。坐在窗明几淨的文學館內,靜享庭園綠意,看著專程造訪古蹟的觀光客、忙著拍照打卡的文青粉絲,怎麼樣都無法聯想,「十年前,這裡還是一片荒煙漫草。」《文訊》雜誌總編輯,同時身兼紀州庵文學館館長封德屏說:「紀州庵今日的保存與發展,與社區居民意識崛起有關。」
紀州庵的前世今生
回溯2002年,台大城鄉所教授劉可強在實習課程中,帶學生深入該地調查,從一間破舊建築的日式屋簷開始追尋,意外發掘出紀州庵的前世今生:從日治時代的河畔宴飲場所,到國民政府來台收編為公務員宿舍,直至九○年代連遭兩次祝融,居民幾度更換,最終淪為違占戶據地為王。
據當地耆老口述,紀州庵料理曾盛極一時,不但為日本總督府設計餐點,也常有藝妓演出。在文獻佐證下,,考察團隊得知創辦人平松德松及其後代,便親赴日本拜訪平松家族,交流後,讓紀州庵的故事重見天日。
儘管紀州庵當時的外觀已殘破不堪,古蹟原貌亦漸模糊,但早年種植的小樹,隨著歲月增長,皆擴展成綿延綠蔭,緊緊環繞紀州庵。社區里民基於保存百年老樹的決心,與城南水岸協會合力向市府陳情、抗爭,讓差點變成市立停車場的紀州庵命運瞬間改寫,至終成為市定古蹟。
城南水岸協會總幹事林育群說,從古蹟住戶提供的線索中,意外得知台灣著名小說家王文興年少時曾居住於此,轉而從其著作去印證,《家變》的故事場景正是紀州庵。由於當時大眾對文學館抱以期待,台灣重要作家皆與此地有深刻淵源,文化局遂將作為文學現場的紀州庵,定為文學主題館。2011年,台北市政府正式委託台灣文學發展基金會經營權。
作為一間文學館,文創書店肯定是必要的,至於要不要設餐廳,倒讓封德屏猶豫了兩個月。營運之初,會來店裡走動的都是些老作家、文訊讀者。雖然這裡的文學味很吸引人,但沒有提供餐點,客人無法久留。她左思右想覺得不行,「我不能只賣書、賣喝的,還要賣吃的,他們才會待上大半天。」
張拓蕪為周夢蝶煮的那碗麵
終於下定決心開餐廳後,卻找不到合作廠商。最後來了一家,對方卻打退堂鼓,理由是:「我站在門口三小時,沒有一個路人經過,」一語戳中紀州庵完全沒有開餐廳的第一條件──人潮。賠本生意沒人做,封德屏只好硬著頭皮自己來。所幸她年輕時就愛吃、愛讀飲食雜文,也有編輯食譜經驗,這些都成了她推出「作家私房菜」的靈感。
封德屏說,在文壇愈久,與當代作們家愈熟絡,每每被邀至文人家宴中,總會聽到很多故事,飲食是其一,更感人的是飲食背後承載的人情與人生,就像張拓蕪為老友周夢蝶量身打造的那碗麵,美味之餘,情義更勝一籌。
由於周夢蝶晚年沒牙,只能吃軟爛食物,就因為他一通電話、一個請求,讓原本不懂牛肉麵的張拓蕪,開始到處試吃、尋找食材,反覆試作,費盡功夫也要為老同袍煮出一碗好吃、適口的牛肉麵。傳聞開來,其他作家也爭相試吃。
有了「作家私房菜」的靈感,第一個邀請合作對象就是張拓蕪的牛肉麵。對於後進,張拓蕪也是傾囊相授,毫無保留傳授祕訣,「牛肉一定要溫體的;不能買牛番茄,要選黑柿番茄;豆瓣醬也不能偷懶,要買純手工製,煮起來才香。麵條更是一大學問,要夠粗夠寬,又不能太厚太硬,薄厚度用來煮牛肉麵要剛剛好……」
台灣人對牛肉麵一定都不陌生,但只要聽過張拓蕪的友情牌牛肉麵由來,相信讓人再三回味的,不僅是舌尖上的感動,還有文人們的情義相挺與生命羈絆。
「誰說文人相輕?文人之間的確會較量、較勁,但更多的是一種英雄惜英雄的革命情感。與文字為伍的生涯中,作家一見面總是彼此勉勵,甚至拿出各自作品,共同琢磨,互相請益。」
古月的獅子頭 蛤蜊添鮮
張拓蕪牛肉麵推出後,果然一炮而紅。接著端出第二道文人私房菜──古月的獅子頭。古月的先生是藝術家李錫奇,為人好客,常在家中設宴邀請親友同行,封德屏透露,「這個女主人度量很大,不管多少客人來她都歡迎,也從不擺臉色。」為應付龐大的宴客量,獅子頭成了古月的常備菜,因為一次可以做上百個,也方便冷凍備用,「這道功夫菜要打、要摔才能做到入口即化,另一個獨門秘訣就是快起鍋前放入蛤蜊增添鮮味。配菜也十分講究,冬天搭菜心,夏天擺綠竹筍。」這兩道文人菜推出後,廣受各界好評,便逐漸發展出至今六道的作家私房菜系列。
文學即生活,好飲好食更是人之天性。長年深耕文學的封德屏發現,好多作家都是身懷絕技的美食高手,他們動靜皆宜,能舞文弄墨,也能翻鍋弄鏟。明白他們料理背後的故事時,再讀其書,感受其文學,別有一番況味。
用誠懇留下作家私房菜
她說,作家私房菜並不難做,關鍵在於執行的細緻度,「一個作家會答應讓你用他的名字做招牌,是基於雙方一、二十年來所累積的信任與情感,有了百分之八十的信任,剩下就是執行過程中所展現的誠懇。」封德屏能體會台灣作家生存的艱辛,「愈與作家往來,就愈不想虧待他們。只有善待作家,文學才能走得更長更遠。」
她更自嘲,「我是半路出家的經營者,從完全不看成本、不懂翻桌率的外行人,到現在終於轉虧為盈。」儘管紀州庵上下仍須仰賴營收為生,但她從未想往商業化靠攏,因為這裡仍須保有文學的純粹性。
「台北已經太多高檔、標誌化的餐廳了,作為一間文人餐廳,我們也許還有很多待努力的空間,但至少能為讀者營造出一種到文人家中作客的感覺。」在紀州庵裡,一切是那麼愜意自然。點一杯咖啡、一壺茶就能待上大半天,或沉思,或暢言,或汲取靈感,以不同形式擁抱文學。
未來,紀州庵將繼續開發有故事性的作家私房菜、有趣的創意餐點,甚至設計素食、蔬食料理,把對文學的想像,大膽投射在菜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