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錄片影集《烹》分為〈火〉、〈水〉、〈氣〉與〈土〉四集。與同名改編書本最大的差異在於,影集前往全球尺度下的南方國家拍攝,如澳洲、印度、摩洛哥與秘魯,將至今仍用傳統方式烹飪的南方,對比大幅受到食品加工業宰制的北方。影集在尋找傳統烹飪方法的同時,也提供邀請觀眾重新思考現代人可以如何重新思索慢食與風土味。
烘焙 讓空氣賦予慢食的風味
時間彷彿在馬拉喀什放緩了腳步。舊城區裡,摩洛哥婦女正搖晃手裡的篩網。麵粉與粗粒小麥粉隨著律動飄落陶製缽盤。她酌量一小把鹽,撒入過篩的粉末裡,倒入溫水,用手拌和水與麵粉,然後使勁揉搓麵糰。她的孩子靜靜坐在一旁觀看,等待母親將揉好塑形的麵團交給他,送到公共烤爐請烘焙師傅烤成香氣四溢的麵包。
鏡頭隨農人的腳步來到塢莉卡河谷。農人取彎刀在澄黃的麥田割下一把把麥穀,隨後騎驢將小麥載往傳統磨坊。谷地流水潺潺,樹梢隨風擺搖,磨坊的窗隙結滿了厚霜般的蜘蛛網。流水推動磨坊的石臼將粒狀的麥穀磨成細密的麵粉。
《烹》的第三集〈氣〉以摩洛哥作為南方料理的落腳點,從家庭手作麵包回溯自耕麥穀,一幅幅田園畫般的影像,重現摩洛哥人順應自然環境形成的慢食文化。慢食,不單是作物慢慢生長、食物慢慢成熟,以及食客慢慢品嘗。慢食,也隱含人與人藉由食物慢慢建立的情感,比方公共烤爐凝聚社區幾代人的社群情感。慢食,亦蘊含人與非人透過食物建立互利永續的共生關係,比如磨坊主人仰賴風與水運轉石臼碾壓麥粒成麵粉,或者人們仰賴微生物製造麵種裡的酵母菌與乳酸菌。
農業工業化之後,慢食涵蓋的生態系產生難以逆轉的改變。為解決人口遽增與饑荒問題,人們著手改良小麥品種,縮短麥莖與生產季節以提高每畝產量,並從有剩餘產量的國家進口麥穀,形成複雜的全球小麥經濟。此外,工業化也使麥穀與麵粉變得更精緻,但是健康問題也隨之接踵而來。
飲食作家麥可‧波倫舉美國食品工業為例:輥磨機在十九世紀中葉發明後,白麵粉變得便宜普及且容易保存,商業酵母更加速烘培工序。食品工業開始廣泛運用白麵粉生產各式白麵包、糕點與餅乾,並透過電視廣告讓人誤信加工食品方便又營養。然而,層出不窮的慢性疾病卻越來越多,許多專家將矛頭指向小麥製品,甚至將問題歸咎於麩質,忽略它其實含有蛋白質與膳食纖維。麵包彷彿背負非戰之罪,而且又掀起另一波無麩質的食品加工潮。
在效率至上的時代,我們該如何尋找慢食?麥可‧波倫選擇身體力行,他依照《Tartine Bread舊金山無招牌名店的秘密》的塔庭鄉村麵包食譜,投入時間培養酵種、製作酵頭、揉製麵糰等待發酵,然後將翻折好的麵團送進烤箱,享受空氣裡瀰漫著酸種麵包的香氣,品嚐麵包裡空氣所構築的蓬鬆質地。在大西洋的另一端,麵包師傅羅蘭‧費揚(Roland Feuillas)則在法國南部的屈屈尼昂(Cucugnan)實踐從土地到餐桌的概念。他自行耕種傳統單粒小麥及研磨麵粉,並在自己開設的磨坊師傅麵包坊(Les maîtres de mon moulin)揉製與烘焙麵包販售。
傳統小麥與酸種麵包都經歷很長時間的考驗,是文化演變的產物,也象徵人與環境和諧共存的精神。北漂的我,無法自己種麥磨粉做麵包,只好每每去電影院之前,到Purebread Bakery、璞家工作室或味覺の感動尋找酸種麵包,享受麵種在味蕾上釋放的果香。
發酵,以微生物製造風土味
《烹》的最後一集〈土〉來到南美洲秘魯的亞馬遜地區拍攝。查族塔(Chazuta)的男子將砍收好的樹薯帶回家削皮、煮熟並搗碎,家中女子則忙著將搗碎的樹薯放進口中咀嚼後吐出,加水攪拌,靜置等待唾液裡的酶將樹薯的澱粉分解成糖,發酵成可口的飲品瑪莎多(Masato)。
用口水製作發酵飲,不少人看到應該驚嚇多於驚嘆。其實,世界上其他文明也有相似的傳統。古代的日本會由巫女在神事時製作口嚼酒,那也是新海誠在2016年的動畫長片《妳的名字》裡透過一場祭儀所呈現的故事橋段。18世紀時,臺灣原住民也有以口嚼小米製酒的文獻記載。《諸羅縣誌》卷八寫道:「搗米成粉,番女嚼米置地,越宿以為曲,調粉以釀,沃以水,色白,曰姑待酒,味微酸。」意思是,將小米搗碎後,由原住民女子咀嚼,吐出靜置,隔夜發酵成麴。將麴加入搗碎的小米中,用水調和,呈白色狀,名叫姑待酒,略帶點酸味。
在現代衛生觀念的考量下,秘魯人也用樹薯糖水取代唾液,臺灣原民則以植物混米製作天然酒麴。無論用什麼取代,微生物在發酵食裡製造的,是人們渴望、想念的味道,也成為一種創造文化認同的方式。如影集〈土〉舉的例子,乳酪、泡菜、巧克力、啤酒等,皆透過微生物轉化,將一個地方的自然與人文特殊滋味織合成專屬的風土味。微生物隨著人的貿易、遷徙或戰爭,與作物及食物一起來到另一方土地落腳、演化,然後融合為在地的飲食文化。
14世紀中南美洲阿茲特克時期的人們大抵沒想過,可可豆竟會在16世紀的大航海時代,隨著西班牙探險家進入歐洲,再輾轉來到亞洲的菲律賓,在21世紀成為杜馬蓋地的傳統早餐:蒸米糕與熱可可。(作者為自由文字與文化工作者)